第十九回 北阙献俘金缯拜赐 西陲告警墨绖从戎
且说高公接得回书,知道家中平安,倒也放心。就知那耶律通甚是凶勇,他那五色神石乃异人传授,念动咒语,打将出来,一变十,十变百,又变千,又变万,无数的石子乱打敌人。交战毕念咒收回,依然还是一块。五六年中,高公与他战过一二十次,所仗的就是这个妖法。高公所仗者,随机应变,知己知彼,当进则进,当退则退,再不失机损锐。那耶律通料不能取胜,遂收兵在黑河北岸安营屯兵,意欲看机而动。高公猜透其意,也在南岸安下连营,当住要路。如此相持日久,不见输赢。
此时郑安宁已是一十七岁,长的七尺,虎背熊腰,学了一身的武艺,胆壮心雄,甚有谋略。高公爱如己子,遇有疑难军情,往往与他密地商议。此时番兵不进不退,不能取胜,高公忧国忧民,十分焦灼。安宁献了一条苦肉计,将关内监中应斩的死囚拣了一个与高公面貌相仿的,暗暗的杀了,高公借个事由将安宁重打了一顿,命他带着人头,黄昏渡过黑河,至番营献首级投降。那耶律通见他身带重伤,又见人头果似高公,北人性直,信以为真,欣然收纳。安宁遂献计道:“如今主将已亡,我是夤夜行刺,众将尚在睡梦,趁此劫营保全胜,取雁门关易如反掌。番王并不疑心,十分欢喜,贪功心胜,亲带番兵番将,命安宁在前引路,悄悄渡过河来。一声呐喊,杀人大营。耶律通当先率众闯辕门,只听咕咚一声,如山崩地震,番将番兵俱掉在陷坑之内。号炮连天,伏兵四起,把耶律通生擒活捉,搭上坑来。先从腰中掏出那块五色神石,丢在河内。
高公收兵安营,命人传谕北安王,如不投降,先杀耶律通与所擒番将,然后进兵北伐,誓必扫穴犁庭。北安王心疼爱弟,情愿投降,多献金宝,只求耶律通与众将回国。高公应许投降,放回众将,就只少不放耶律通回国,留下此人作了当头,押着耶律通与贡礼上京报捷。本内带了一道条陈,奏闻神宗,请将耶律通封为虚职,以礼相待,严加防守,留京为质,则北安王不敢复生异志矣。宋天子览本,龙心大悦,遂将番王宣上金殿,安慰了一回,封为归化公,赐府居住,高墙深院,不通外路,委用一个废指挥为行监使者,命其行看坐守,冠带宴饮,俱经侯礼相待。随征众将兵丁,俱各按功升赏。高廷赞已是王爵,无可加封,将镇国王上加了“忠勇”二字,钦赐蟒袍玉带,大升三级。次日,太和殿设宴庆贺太平。
朝事已毕群臣散,帘卷金钩驾转宫。闻贵妃与苏国母,同在朝阳把圣主迎。礼毕平身爷赐坐,国母含春叫主公:“皇爷日夜勤国政,时常龙意不安宁。今日我主回宫转,喜见天颜带美容。想必是那州府县出贤孝,国泰民安五谷丰。”天子说:“朕所忧劳因塞北,连年不继动刀兵。多亏忠勇高廷赞,为国为民苦尽心。智擒番王平化外,从此江山得太平。免的黎民遭涂炭,去朕心头患一宗。国母、闻妃齐拜贺,“庆我主鸿福齐天国运隆”。
二位娘娘一口音说道:“恭喜我主,鸿福齐天,此乃圣主盛德神威所及,方感得臣下用命。今日番邦归化,自此永保安康,妃等不胜庆幸。”天子说:“此乃祖宗德化所及,所经文忠武勇,万民归附。朕承先皇余惠,虽登大宝,兢兢业业,恪守遗规,尚恐失德,有何德能,敢劳皇后、贤妃之贺?”说着一伸龙腕,搀扶起来。苏国母、闻妃起身谢恩。
国母归坐,复又问道:“但不知随征将弁,我主何以施恩?”天子说:“俱召回朝,论功赠赏,惟高延赞加赐‘忠勇’二字,外赐金缎褒奖其功,尚未召还。朕意北番新降,其心未定,留他在彼多镇几年,再委一人实授其职,那时召他还朝,共享太平。”国母道:“前日顺天侯杨石翰的夫人进宫叩节,
小妃询及家中事,提起他妹丈镇国王。年纪已经四旬外,膝前尚未有儿郎。只有一女在无佞府,继妻与妾在渔阳。昔虽有子早失去,这而今妻南夫北两分张。妾闻此言心不忍,怜念他忘家为国是忠良。王道本乎人情哩,小妃斗胆奏吾皇。高廷赞离家已是七八载,一定是盼望归期两卦肠。何况膝下又无子,看看半百鬓将霜。番寇已降边庭静,乞我主召回镇国王。使他骨肉重完聚,诞育儿孙接书香。若使忠良绝了后,怕的是后世朝臣心内凉。”国母之言还未尽,龙心大悦喜洋洋。“梓童之言朕准奏,且待来年春暖召回乡。”国母、闻妃将恩谢,不多时排上御宴饮琼浆。筵宴已毕还共话,深宫坐对夜未央。明君贤后怜臣子,这其间怎把贼臣佞阉防。
且说老公头儿宁佐,见帝后归寝,遂把方才所闻之言,悄悄写要纸上,打发一个心腹小内监名叫勾子通,叫开禁门,只说娘娘要什么东西,看门的内监并不疑心,放他出去,只嘱咐快快回来。勾子通到了相府,交了密折,吕国材与了他五两银子,打发他回去。坐在灯下,打开密书,从头观看。
吕国材看罢不由心内恼,双眉紧皱气长吁。腹中暗叫:“高廷赞,鸿福运旺了不的。我出那样难题目,你竟偏能作好诗。我只说,将你送入虎口内,借剑杀人正中机。不料狂贼谋略广,单枪匹马破夷狄。越发邀得君王宠,树大根深怎动移。来年若是召回国,阵阵烈烈更威仪。那其间合朝文武谁不敬,生生气破我肚皮。怎得良谋将他害,除非是暗算无常死不知。倘若不密他知晓,狂贼怎肯把我依。”忽然想起无佞府,有最难惹的老东西。“隆太君是他亲岳母,岂不心疼护女婿?搜根寻底把仇家找,一朝事露怎相敌?他当年马踏西凉数百战,杀的那回将回兵胆尽虚。大破五鬼凶魔阵,逼死妖人海紫芝。全仗着老主御赐的龙头拐,辖管那满朝文武共群黎。老厌物最爱出头把闲事管,善与他人辩曲直。他也曾替人伸冤上金殿,直叩龙楼奏主知。他也曾叩阍重翻人命案,扳倒了多少亲王与贵戚。何况是他亲女婿,更要出头来护持。”奸相越想心越窄,急的他热血如珠往下滴。千般盘算无主意,少不的耐性安心且待时。恰遇着天寿星官该有难,准折他数年荣华换子息。隆太君年过八旬身衰朽,这几日精神短少费支持。饮食少进恹恹睡,顺天侯李氏夫人心内急。
杨公夫妇与梦鸾小姐见太君欠安,俱各心中害怕,连忙请医诊脉,开方服药,不甚见效。大家守在旁边,小心伺候。只见老太太沉睡了一回,忽然睁开二目,叫声:“石翰。”杨爷连忙答应:“孩儿在此,母亲有何吩咐?”
老太君,未曾启齿先叹气:“吾儿、媳妇你听真。老身只觉多沉重,延医服药枉劳神。为娘已觉登上寿,恩封一品太夫人。荣华享尽人间福,贤良媳妇孝儿孙。纵然死去无遗恨,就只有一事牵连惦在心。梦鸾今已十六岁,须知女大必当婚。他父边庭未回转,家中又是继母亲。你我是他亲骨肉,除了咱们有甚人?你妹夫临行曾托付,少不得终始周全你费心。我只说来春去接这公子,且在此处倒插门。老身看着也欢喜,留在咱家住几春。不料忽然身染病,有朝无夕命难存。只怕活不到明春去,你可急急快遣人,迎接姑爷将京上,好令他小夫妻一对配良姻。看着女婿才与貌,老身就死也甘心。”太君之言还未尽,杨老爷控背连连说谨遵。
顺天侯与李夫人一齐说道:“母亲只管放心,好好将养身体,孩儿就此遣人,着他水陆行程,急去快来,不过两三个月即就到来。太太好生保养天年,等甥婿到来,好看他小夫妻成礼。”老太君点头,复又睡去。
当下杨公来至前边,亲笔写了书信,唤了得力的家丁,给了盘费,嘱咐了一番,急急打发,立刻起身,兼程前进。
奉命的家丁急忙去,出京连夜下江南。风雨不歇朝前走,来至淮边雇上船。去了只有十数日,老太太比从首疾病添。只为心疼外孙女,实指把他终身大事完。饮食强进加保养,病中只盼早回还。岂知福寿今朝满,魔女星官该上天。到了四月十八日,丑时三刻嚎啕恸,哭坏佳人高梦鸾。杨老爷哭的多时去见驾,神宗天子降皇宣。钦命东宫皇太子,率着合朝文武官,无佞府中排御祭,旌表追封隆氏贤。大庭居中停寿器,锦帐绫帏衬画棺。棚中陈设诸般事,挂孝人多雪一般。开丧破孝会亲友,迎七点主把经念。择定良辰就发引,连那些非亲非友也吊唁。百官奉旨来送殡,车马如流人似山。众军民扶老携幼来观看,人人羡慕赞高年。少年时节如男子,银枪匹马扫狼烟。富贵荣华享上寿,凌烟阁上把名传。死后风光谁能及,一世为人不枉然。可敬他平生爱管不平事,替人家忘生舍死去伸冤。虽然寿享八旬外,老佛爷何不叫他多活上几年。旁观都是怜惜话,更有一人甚喜欢。
此人是谁?就是那奸相吕国材。杨府死了一位老太太,不亚如去了他眼疔肉刺,心中舒畅了许多。暗暗打算道:“这老婆子一死,吾无忧矣!且住,杨石翰也不是好惹的,他二人乃郎舅至亲,也是高某一个帮手,怎先去此人手方好。”自此每日思量,不得其计。
这日正在书房思想,只见大管家吕用忙忙走来,打千儿回话:“禀爷,今有兵部员外尹老爷到來,说有紧急军情求见老爷。”吕相吩咐有请。不多吋,尹员外走进书房,见礼献茶,不必细表。这件军情原来是因西夏回王忽然造反,冷不防兵抢潼关,总兵未尝抵备,仓卒临敌,大败阵亡。多亏副将、兵丁舍死守住城池。差飞报来京告急取救。当下吕相见此,不敢怠慢,打发尹员外去了,遂即吩咐打轿上朝。
吕国材坐在轿中心暗想:“人愿天从机会逢。正要除却杨石翰,就有潼关这事情。我今入朝去见主,万岁爷必然命我设调停。我何不如此这般回圣谕,大料皇爷一定从。先把镇国牙爪去,再施妙计想牢笼。”一路打算朝前走,大轿八抬快似风。午门以外下了轿,知会黄门奏主公。天子偏殿正观本,闻奏军情龙意惊。吩咐速宣吕丞相,随旨的奸臣往里行。进殿叩头恭圣驾,细奏潼关造反情。奏罢取出告急本,俯伏金阶双手擎。太监接来朝上走,放在龙书御案中。神宗爷吩咐平身命赐坐,遂把那本章从头看分明。
天子观本已毕,向吕国材说道:“是先皇在位,回国王屡次入寇,自杨家父子婆媳大破妖人成功之后,于今五十余年,进贡称臣,不敢仰视天朝。今忽造反,想因年深日久,锐气养成,故而复生异志。卿可酌量一人,上西凉兴师问罪。”奸相连忙离坐拜倒,口呼万岁:“若要平定西凉,非杨家父子不可。一则昔日英名在彼;二则石翰久经历练,二子明器、明珍少年英雄,俱系将材,再者杨府的夫人、小姐能征惯战,善解妖法。若命顺大侯挂印为帅,带眷征西,一定马到成功,以安圣意。微臣愚意如此,乞吾主圣裁。”神宗道:“卿之所议虽符朕意,但隆夫人新亡,杨石翰尚在制中,朕心有所不忍。”吕相道:“这固吾皇盛德之心,怜念臣下,但为人臣者忠孝岂能两全?杨石翰素明大节,陛下召来面谕,断不能以母子之私恩违君臣之大义。文臣尚且夺情留任,何况潼关要地乃国家大患,江山要紧。吾皇钦命,杨石翰必奉诏。”天子道:“卿可谓知人矣。”遂降旨将顺天侯宣来,面谕一番,封为平西大元帅,携眷征西,协力镇潼。救兵如救火,钦限紧急,八月初六黄道兴师。
杨老爷含泪磕头将恩谢,辞驾出朝回府中。叫过总管老杨义,急忙吩咐不消停。预备人夫与轿马,带眷征西好起程。管家奉命忙打点,杨公回转后堂中。夫人已知征西事,同着那梦鸾小姐把老爷迎。大家见他同归坐,杨公未语叹连声。“我只说闭门茹素守母制,少尽人间为子情。不料回贼身造反,少不得替主分忧去尽忠。”夫人说:“甥女之亭怎么好?寇姑爷不久就来京。”老爷说:“回寇猖獗钦限紧,为主江山岂敢停?”夫人说:“要不然先带明珍去,妾与明器暂留停。等候甥婿来京日,良辰挑选早乘龙。送他们小两口儿回南去,妾身然后再登程。合家都往西凉去,也须得留下一人看门庭。”老爷说:“杨义夫妻年将迈,历练忠直又老诚。留他在京看守府,等完了甥女的佳期你再行。”夫妻正自来商议,只见那报事的梅香禀事情。
“启上老爷:进宝、来爵自江南回来了。”杨公听说,忙忙站起,迎接甥婿。这一来不知道寇公子在此怎么入赘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回 可奈何恋恋渭阳情 归去也依依乡树色
却说杨老爷才要出房迎接甥婿,丫鬟说:“老爷且慢,奴婢听得进宝说,寇姑爷有事不曾同来。”杨公闻言,心中惊异,复又坐下,说:“快唤他二人进来。”使女答应,去不多时,唤进二人,与老爷夫人叩头未毕,老爷急忙就问寇公子不来的缘故。家丁说:“小人们连夜赶至江南仁和县,进城寻至寇府,见了姑爷,谁知有大孝在身,不能成礼。”杨公吃惊道:“莫非翰林公有甚不祥么?”进宝道:“不但寇老爷归西,连夫人也相继去世了,七月内才过了周年。姑爷说,多多拜上老爷、夫人,深荷厚意,服制在身,不敢成礼。俟后年间孝满之后再来,一则就亲,二来科举。”杨公听了长吁,落下泪来,说:“寇亲翁平生正直,忠诚慷慨,是宦途中第一个好人,可惜天不与寿,今年不过四十多岁,竟弥仙游了。自别之后,时常想念,指望还有会面之期,不意作了故人。”夫人说:“好人不长寿,果应其言。”杨公又问道:“寇姑爷家中几口人过活?”来爵说:“有位小姐,乃寇姑爷的胞妹;一位小公子,乃二夫人槐氏所生。还有两三个侍女,书童进喜是老院子许通的儿子,院公夫妇今年二月内也死了。小人们见姑爷不能同来,怕老爷、夫人记挂,次日就起身,急急赶来,不意老太太升仙去了,小人等万想不到!”一面说着,挥泪不止,取出一封书字,双手递上,说:“是寇姑爷与老爷的安启。”杨公接过看了一遍,说:“你二人且去安歇,目下又要行远路了。”两个家丁一齐答应,退出中堂。
杨老爷眼望夫人开言道,未曾说话好伤惨。“可怜甥女真命苦,幼儿失母丧慈萱。虽有天伦离又远,女南父北这些年。太太在日常言讲,惟有此事把心连。我只说心遵奉遗言完素愿,成就他的终身凤配鸾。厚赠妆奁回故里,老太太在天之灵也喜欢。不料吾儿命如此,未见面的翁姑赴九泉。姑爷有孝难成礼,若等除服得二年。而今我又征西去,却将冤家放那边?”夫人说:“依我带他潼关去,后年差人送转还。打发他表兄来料理,把他的终身大事完。”顺天侯摇头说:“不妥,夫人你好欠恭详。此去不比平安任,两下征杀赌斗场。胜败输赢难预料,生死存亡顷刻间。他乃是秀闺弱质千金秀,怎任那箭海刀林与瘴烟。何况西凉途路远,一来一去就一年。风霜跋涉多劳苦,住不上半载又回还。方才我已熟思过,全然不要两为难。”夫人点头说:“也是,若还如此作怎齐全?”老爷说:“欲待送他回家去,愁只愁无疼少热有谁怜。”杨公说道这句话,转过佳人高梦鸾。
小姐向前说道:“舅舅、舅母不必为难,送孩儿回家乃为正理,但愿大人兵至西凉,马到成功,速寄一封平安信来,孩儿也好放心。
顺天侯沉吟良久说:“罢了,只好送你转家门。命你明器大兄长,明日清晨就起身。红梅青梅二待女,跟去伏侍可随心。预备人夫兴轿马,夫人你打点行李共金银。还有一言嘱咐你,到家凡事在留心。未知继母何情性,人心难测言未云。语错言差休使性,作儿女以顺为孝各尽心。继母总有不周处,他虽不义你要仁。我那亡妹你的母,一生只有半条根。四德三从你全晓,圣人曰,男效才良女慕贞。你亡母心高志大才思广,笑言不苟性格纯。你本盖世聪明女,千万的继他遗志慰他魂。我指望全始全终完你事,再不料半途而废两离分。舅舅从今指顾你,各奔前程各作人。”杨公说着泪如雨,叹坏丫鬟使女们。李氏夫人心酸痛,梦鸾小姐泪纷纷。说道是:“舅舅、舅母休伤感,不必牵连记在心。孩儿虽然事继母,各尽其道古人云。况儿已经十五六,不比那赤子无知襁褓存。难道还怕折磨我,我自能见景生情孝母亲。况儿在外祖母膝前蒙教训,钢刀当作绣花针。倘有不测意外事,我敢入深山荡虎群。到家住上三五月,我还要,亲上塞北找天伦。方才说那二侍女,红梅原是本京人。为儿此去回故里,又何必令他骨肉两分离。回家自有人扶侍,还求母舅再开恩。叫他娘家领了去,一路上,只用青梅把我跟。我主仆一同回故里,他的父也是渔阳燕地人。明日个不须轿马多费事,我有个方法更爽神。改作男妆乘快马,又省盘费又省人。一路上,看水观山急又快,胜似那坐在轿内闷昏昏。又免的招摇耳目人瞧看,谁能识我是钗裙?”杨公听毕微微笑,回头有语叫夫人。
杨公说:“夫人你听,可见是将门之女,出言这等雄壮。”夫人说:“我说他定是个小小子儿托生来的,有知以来,不喜花翠,很爱男妆,举动言谈也有几分男子气象。若是外甥,姑老爷又有个……”夫人说到这半句话上,猛然想起一事,连忙站起,走入内房,取出一封书,向小姐说道:“这件事瞒了你七八年了,如今送你回家,少不得告诉你知道,你可不要生气。”说着,递了过来。
小姐惊异非常,接书在手,从头至尾看了一遍。
只见他登时改变了平常色,粉面莲腮似纸白。仰面呆呆了半晌,珠泪纷纷滚下来。反覆细看书中语,长叹一声说:“怪哉!从来失盗人家有,那有个单偷孩子不偷财。这事我今猜八九,定有奸人暗使乖。我虽然当年幼小不记事,黎二娘动作行为想的来。外祖母时常向我长夸奖,最喜他沉静安详又有才。四德俱备三从晓,并无有乱作胡行半点歪。断不致贪杯误事丢孩子,这件事令人老大费疑猜。恨我那时太年幼,纵然知道也辩不来。叹我天伦真命苦,再不意家中降下这场灾。我只说回家看看亲兄弟,愁烦少解且宽怀。叹爹爹空喜一场成画饼,想必是前世命早该。这一回家看光景,我定要搜根拔树见明白。尚若因前有一隙可乘能回挽,还想着把我兄弟找回来。”小姐说到这句话,李氏夫人口内咳。
夫人说:“姑娘你不必痴心妄想了,这已是七八年的事了,知他有命无命?再者素娘已死,无头无脑,从何处追究?劳神无益,徒惹气生。你不听话,这一去,到叫我们惦着。”小姐说:“妗母慈训,焉敢不遵?但只是手足情亲,香烟事大,少不的细审一番。常言道:“有志者事竟成。也不过尽人事,听天由命。”杨公说:“见机而作就是了。”
说话之间,李夫人亲手打点行李,向小姐道:“梦鸾我的儿,这包裹大匣中黄金十锭、明珠二串,还有两包散碎银子,与你拿去,自己使用方便些。如今是你继母用事,省的从他手中取讨。那大红锦子包儿孔雀木匣中有个水晶比目鱼儿,乃是你婆家的红定,到家好生收起,不可忘记。”小姐说:“长者赐,不敢辞。愚甥女领受就是了。但只是舅舅、舅母数载慈恩,叫孩儿何以答报?”杨公把大公子明器叫至膝前嘱咐了一番,看看天色晚,大家安歇。
小姐回至香阁,只见青梅欢欢喜喜,红梅惨惨凄凄向小姐哭道:“姑娘,一样的丫头,为何两样看待?既带了我妹子去,怎么离舍了奴婢?”小姐说:“红梅有所不知,我今回家住上几时,还要去到边庭看望老爷,青梅又会本领,又有臂力,随我出塞,可以去得。你生来薄弱,又不会骑马,那时主仆仍要分离,留你在家,有谁怜悯?到是我一番牵连。方才已向老爷说,放你回家与你父母完聚,岂不是好?后会有期,不必伤感。”说着,又赏些衣裙花翠,首饰钗环。红梅叩头谢了,站住一旁,不住擦泪。青梅向他肩上拍了一下,说:“姐姐别哭了,后年秋间咱们就会着面了。姑爷服满来京赴考,中了状元,一定搬娶姑娘。那时娘儿们同在一处,求姑娘望姑爷说个情儿,把你搁在脚底下,与姑娘一辈子相守,不亦乐乎?”红梅掉过头来,呸一口啐了青梅一脸,说:“怪不的你这样欢喜,原来有这个好想头,要望脚底下去呢!”青梅笑嘻嘻擦着脸跑过一边去了。小姐看着微微而笑,说:“青梅只顾耍笑,别忘了正事。咱们的兵器可都包裹停当了么?”青梅说:“我早已送到上房,夫人亲手装入皮箱,留下清风剑与姑娘佩带。”小姐点了点头儿,听了交二鼓,主仆收拾安寝。
方才说的是什么兵器呢?看官不知,且听细表。那梦鸾小姐乃是左金童下界,生来聪明绝世,颖悟过人,心伶性巧,一见就会。揣度是非遇有疑难,明断如神。从三四岁上认字读书,过目不忘。至十一二岁,珠玑满腹,落笔成章。自幼儿最爱习武,使些木头兵器,跟着隆太君,已将十八般武艺举通。到十四岁上,臂力长足,隆太君画了式样,叫巧匠打了一杆竹节银枪。何为竹节呢?那枪长一丈,一节二尺,共是五节,雌雄笋儿相对,用时向右拧在一处,便是一杆长枪;不用时向左拧开,每节二尺,包裹被套,俱可携带。那老太君疼爱外孙女,无所不至,将那一百单八枪法教熟不算,还密传了九路败中取胜的神枪法,又传了一宗独艺。这宗器名为雁翎针,又叫作龙尾神钉,铁打成,头似磨石,尾似锥尖,遍体倒须钩儿,细索练擒绾,单打敌人头面前胸,中者必死;若打在下三路,打一个血窟窿不算,被那铁须将骨肉带去,其人不死也受大伤。小姐学时,先用草人,先大后小,后用香头,百步之内,打无不中。太君又教他马战,将御赐的两匹马,命人牵来,同至花园教演。此马乃西凉大宛国所进,这一匹浑身似雪,青尾青鬃,四蹄如墨,名为铁蹄银合,又叫作照夜登山玉,小姐乘坐;那一匹艾叶青驹,青梅骑坐。老太君跨在花亭上,看着他主仆二人,一个单枪,一个双锏对舞交锋,来往盘旋,杀到热闹处,鼓掌大笑,时常以此为乐。杨老爷得暇之时,也来观看,指点与他。老太君又取套兵书战策与他观看,四五年中,习学的武就文成。
更兼他秉性清高心更细,量既宽宏志又深。满面和平无二色,时常罕见喜和嗔。生就的天香国色颜如玉,闺中领袖第一人。诸凡举止遵闺训,老太大怜如至宝爱如金。舅舅舅母表兄嫂,也都是真心敬爱到十分。连那个丫鬟使女童仆婢,俱称小姐有慈仁。这一回转渔阳去,都有牵连不舍心。次一日,合家早起送小姐,中堂设酒列杯巡。高梦鸾匆匆便把男妆扮,婢作书童在后跟。李夫人同着两媳妇,杨爷明器与明珍。让上小姐居中坐,老夫妻相陪左右分。顺天侯爷亲执盏,李氏夫人把酒斟。表兄表嫂忙摆菜,小姐离席站起身。佳人立饮三杯酒,后边归坐又谈心。说不尽骨肉亲情情不舍,言不了別离留恋语谆谆。献过汤羹用过饭,饮罢香茶要起身。这小姐神主之前行大礼,叩拜亡灵老太君。后拜舅舅与舅母,说:“谢了数载调教养育恩。孩儿不敢言答报,也只好刻骨铭肝记在心。但只愿二位大人多康健,到西凉,旗开得胜奏捷音。莫把为儿心牵挂,自加保养少劳神。将来自有重逢日,休叹离別眼下分。”老夫妻含泪忙搀起,高小姐又拜二嫂与明珍。众仆人叩別流痛泪。把一个使女红梅哭个昏。
常言说的好:恩怨于人别时自见。高小姐自到杨府这几年,那些仆人受恩甚多。只因老太太与顺天侯的性情刚烈,李夫人治家甚严,主家人们但有错规,一定重责不恕。自小姐至此,时常解劝,或正在盛怒之下,方要重责,他便走至面前,从容解劝。说出来的话儿巧妙解愿,令人听着不但气全消,还要发起笑来,那有过的仆人登时脱一顿重打。他又背后讲今比古,好言开导他为仆的道理,又道:“适因念尔愚昧,又是初犯,所以苦劝尔主,暂免其责,今既受训,应思改过自新,主人自然格外加恩垂悯;倘不自如爱,如前获罪,我不但不去讨情,再也不与你们隐瞒了!”那些仆人因感此言,都尽心竭力,侍奉主人。数年以来,受责的甚多,无不感念高小姐的德化。今日之别,不独他至亲难舍,连那些仆妇丫鬟也都是真心留恋。别人还可,把个红梅只哭了个哽咽难抬。小姐伤感不已,只得用好言安慰。
正在依依不舍之间,只见家丁来禀:“驼轿人夫,俱已齐备多时,请大少爷与三少爷起身。”小姐拭泪说:“二位大人、兄嫂、侄男请各保重,愚甥女就此告别。”
这佳人眼含痛泪朝外走,青梅女拜别故主也悲伤。李夫人手拉手儿朝外送,心中不舍泪千行。老爷公子二娘子,奶妈抱定小儿郎;使女丫鬟与仆妇,一齐相送过前堂。仪门以外分了手,夫人带转痛回房。杨公送至府门外,只见那家丁伺候两边厢。杨老爷复又叮咛大公子,嘱咐跟随人四名。公子家丁齐遵命,老管家早把龙驹拉一旁。青梅伏侍上了马,高小姐控背躬身心惨伤。尊声“舅舅请回步,”据鞍顿辔把鞭扬。杨公悲慘回房去,驮驼人夫脚步忙。过了山陬与水澨阳,顺着大道走关塘。晓行夜住非一日,涉水登山途路长。这日到了渔阳郡,过了临河上米仓。眼看燕山高不远,大公子叫声三弟手高扬。鞭梢一指说:“你看,松树林东是贵庄。”佳人马上抬头望,但则见,树木森森绿两行。遥望时桑榆槐柳完村舍,附近看,古木苍松衬粉墙。不多一时临切近,显露出重楼瓦舍茜纱窗。走马门楼安稳兽,周围一带粉皮墙。珠红门上金环挂,白玉狮子列两旁。下马台石分左右,龙爪槐高遮太阳。匾额上横书镇国府,字如斗大起金光。四围村舍如屏障,一阵阵金风吹送菊花香,有几个家丁门内坐,彼此低声话短长。佳人一见增感慨,不由的一阵好悲伤。叹“我长到十六岁,今朝初次到家乡。若是天伦在家内,相逢一定喜非常。此日空说回故里,谁是我的爹爹我的娘?”这小姐,想至其间心如醉,袖掩香腮泪两行。青梅猜透其中意,含春有语叫姑娘。
青梅见佳人落泪,就知他对景伤心,连忙把马往前一拉,说:“姑娘,姑娘。”不知青梅说些什么,等听下回便知。
卷五
第二十一回 酒后谈心心更热 筵前叱婢婢无声
且说青梅恐小姐伤心,催马向前说:“小姐怪不的神仙都爱在山里住着,果然幽雅绝尘。姑娘听这一派珍禽俊鸟,娇啼宛转,听着何等爽神。”小姐也不理。那目中珠泪望下纷纷乱掉。杨大公子催马向前说:“贤妹休得如此,少时见了姑母,你不欢欢喜喜,作这个样子,岂不叫他疑?你是有心机的人,怎么见不及此?”小姐闻言,勉强止住悲哀,把泪拭了两拭。
说话间到了门首,家丁向前答话,叫道:“郑大叔,快去通禀姑太太,我们大少爷送小姐来了。”郑昆与王平、李清连忙站起,向前与公子叩头问好。郑昆心内悲喜交集,腹中暗暗说道:“我们镇国府今日也有个正头乡主来了。”一面睁着老眼,东西看,问道:“我们小姐车辆在那里?”青梅说:“郑大叔,这就是小姐。”郑昆抬头一看,见他雄冠剑佩,威风凛凛,竟是一位少年的武士,不由的怔了一怔,向前叩头问好,心里说道:“看小姐这个光景,一定会些个武艺,这才是我们镇国府的千金呢?”拜毕平身:“大少爷、小姐请行,小人先去回禀。”一瘸一拐,往里飞跑。
且说伏准自素娘去后,滑氏犯病死了,劳勤也跟到这里来了。那伏准居然自作了镇国府的大少爷,吃穿用度,任意纵横,花费银钱犹如流水。伏氏溺爱不明,他又会哄,家庭十分散乱,连那蜂儿、劳勤,手内都有了若干的体己了。那伏士仁一时徼幸,偶然中了一个秀才,这一番荣耀非凡,十分自满,以为举人、进士,唾手可得。那伏夫人也欢喜不尽,只说百年有靠,幸得其人。那伏准自得高公平北的喜信,恐怕有日回来究问前事,到绵了些时,后来进了学,心中一乐,就忘其所以,呼幺喝六,望那些家丁仆妇要立威风。又说郑昆年老,不能管事,要过帐来,自家掌管。又要改租,不论丰欠,俱要全租。郑昆谏阻道:“此乃千岁的大德,行之已久,一改变,不但人心不服,还恐千岁回家责罚,小人担当不起。”那伏准不但不听,还将苍头喝骂了一场。众家人俱有不平之气,都碍着夫人,不敢造次。伏准因有了一头巾,犹如作了亲王一般,张筵会客,交友接朋,同一班闲头的马箔六与几个合式的窗友,假作诗会文为名,宿柳眠花,听歌观戏,时常在外,几夜不回。伏氏若问时,他便用话支吾,劳勤也替他瞒着。别的家丁那有工夫管他的闲,那伏氏虽然不知也有些疑心。因他长成,要与他定亲,他自谓才貌出奇,定要娶个绝色佳人,说了几家都不中,所以至今未娶。近因东镇上来了一夥游妓,遂同两个好友去玩耍,告诉他姑母只说与白年嫂作生日去。伏夫人见他四五天不回,心中着实挂念。
这日,窗下正坐。
只见那梁氏含春来禀事:“夫人在上请听言。今有那无佞府的杨公子,送咱们小姐转家园。那边不是进来了?”使女连忙掀起帘。伏氏闻言离了坐,亲身迎至画堂前。只见那杨大公子头里走,后面跟随美少年。颜色红白眉目秀,形如玉树似潘安。还有个年幼的书童跟在后,前发齐眉后盖肩。杨公子紧行几步先问好,伏氏回答礼貌全。宾主间进上房内,杨公子吩咐家丁铺拜毡。让上姑母要行礼,那少年回身站一边。夫人说:“贤侄鞍马多劳苦,免礼请坐好盘桓。”公子依言行常礼,伏氏开方把话谈:“姑娘如今在何处? 听说是你送回还。此位却是何人也?贵姓高名住那边?”小姐微笑忙移步,玉体轻摇走向前。说:“久违膝下娘不识,孩儿就是回家的高梦鸾。母亲大人请上坐,容儿拜见叩金安。” 小姐说着忙拜倒,伏夫人惊喜交加用手搀。
伏氏搀起佳人,向杨公子笑道:“姑娘这等装束,我如何认得?”杨公子说:“只为家宾君事紧,如此这般,忽忙之际,妹妹又素性爽快,所以改妆而来。一路上果然速快。”伏氏说:“原来如此。”说话间,青梅叩见了夫人,家人彼此叩见。
夫人、小姐、杨公子拂尘净面已毕,吃了两道茶汤。夫人吩咐摆宴。杨公子连忙止住道:“姑母不消弗心,小侄方才言过,在上米仓打过午尖,并不饥饿。家君业已起身,小侄还要急急赶去随征,就此告别姑母。”伏氏说:“贤侄既有紧事,不敢久留,今日权住一宵,歇歇身体,明日早早起身如何?”杨公子说:“军情如火,小侄归心似箭,恐家君盼望,实实不敢久停。”遂托地一躬。
杨公子不住告辞只要走,吩咐手下即须行。伏氏再三留不住,只得相送到前庭。梦鸾小姐随在后,同至仪门把步停。母女送出杨明器,回身同至上房中。夫人吩咐排酒宴: “我与小姐还未曾吃晚饭,咱们娘儿饮几盅。”说话之间排上宴,叙礼归坐共谈心。不多一时天色晚,画烛高烧点上灯。饮酒间夫人细问京中事,小姐(告)知就里情。伏氏说: “舅舅这一征西去,不知何日转回程?”小姐说:“此去征西代镇守,若问归期无定恁。” 伏氏说:“舅舅年过花甲外,冲锋打仗可还能?”小姐说:“虽然年迈英雄在,还有我明器明珍二表兄。我母舅运筹帷幄能决胜,他们俩勇敢战敌武艺精。二位表嫂与舅母,也都是惯砍能杀女中英。”伏氏说:“一般全是闺中秀,偏我胆小又无能。提起贼盗兵荒事, 闻风就怕头带疼。若还是我到那里,活活吓死赴幽冥。”蜂儿旁边就插嘴,说:“谁似你老胆子轻?”小姐闻言回(头)看,目视丫鬟不作声。口内不言心暗想:“这贱人十分放肆实堪憎。平常必定无家训,日后悛改恐未能。常言道,口快舌长能坏事,他必然讹诈多端不老诚。”小姐心中想至此,忽然一事上眉峰。气遇酒提朝上撞,不由的一阵发烧粉面红。
那梦鸾小姐三四岁上到无佞府中,长到二八,那些仆妇丫鬟伺候主人都是垂手侍立,鸦雀无声,侍宴端茶,一步也不敢错走,这些规矩都是见惯的。今日看这位蜂姑娘摇头摆脑,挤眉弄眼,茄皮脸上搽了七斤宫粉,连眼毛都是白的,裙子底下那一对小红油漆莲船扭过来摆过去,不但小姐不悦,就是青梅也觉难堪。谁知又高兴接起下语儿来,小姐有心要喝他几句,只因到家,他又是继母的陪房,不好意思开口,心中自揣,就把心事勾起。此时酒有六分,自觉面上一阵发热,莲腮通红,把气压了一压,勉强又吃了几盅,慢慢向伏氏问道:“母亲,我兄弟双印却是怎么丢了?”那伏氏不曾打点,突然被问,登时间脸就红了。
意迟迟半晌开言说:“奇怪,说起此事闷死人。那一年八月十五中秋夜,这屋里设宴举杯巡。后来过去睡了觉,我连影儿也不闻。次日说是丟双印,到把合家吓个昏。”小姐说:“谁与二娘后边睡?”伏氏说:“就是秋月紧随跟。”小姐说:“除他还有何人也?”伏氏说:“还有看坟那老任。”小姐说:“着他在此有何幹?”伏氏说:“素娘叫来洗衣衿。” 小姐说:“他素日以何为生理?”伏氏说:“说媒接喜度光阴。”小姐说:“二娘次日说什么?” 伏氏说:“不过啼哭无话云。”小姐说:“二娘秋月今何在?”伏氏说:“运粮河内命归阴。” 小姐说:“为何不在家中死?”伏氏说:“你、你、你说么稀罕闻。”小姐说:“合家男女家丁辈,除了任婆还有什么人?”伏氏摇头说:“没了罢。”小姐登时满(面)嗔:“细听母亲方才话,孩儿恭解有八分。咱家中,家丁都是忠诚辈,断不能背主忘恩生异心。这事必是任婆子,于中取利为金银。二娘贤明人尽晓。那有个自害亲生愿断根。常言说:三姑六婆人难测,奸贪诡诈有十分。不怕循环与报应,无般不作最黑心。明日清晨备祭礼, 拜扫先祖去上坟。拿住任婆细审问,定然拔树要搜根。他若支吾与巧辩,定把奴才抽了筋。献出兄弟饶不死,格外留情开大恩。倘若痴迷不省悟,我叫他先把青蜂剑试新。”小姐说着冲冲怒,倒把伏氏蜂儿吓掉魂。
主仆二人听得小姐之言,句句点着真病,伏氏默默无言,蜂儿又指望帮话,陪笑向前说:“小姐才是不知道,不要错怪了,那婆子可是个老实人咧,从那年在咱家走动,从来无个……”刚说至此,小姐酒有八分,看着蜂儿冷笑道:“好个伶俐丫头,口巧舌能,真正可爱。我有心赏你,偏无个应手的东西,罢了,且记下这次!青梅,你看着这个贱婢,再要在夫人面前插嘴接舌,着实赏他一顿嘴巴哦!”青梅答应一声,挽了挽袖子,扎煞着五个指头,嗔瞅着蜂儿。
恶婢吓的不言语,屏气低头躲一边。伺候的仆妇与梁氏,心中称快面堆欢。带酒佳人哈哈笑,慢放金杯把话言:“谯楼已经交三鼓,为儿斗胆要偷安。一路劳乏身体倦,明朝与母再盘桓。如今我在那里睡?好去歇息早早眠。”伏氏说:“东屋里空大厢房远,还有那为娘的里套间。总不如后边房屋多乾净,院小墙高暖又严。松青竹翠梅花老,朝阳正好过冬天。我已经命人洒扫收拾好,把你的行李箱笼放里边。”小姐点头说:“很好,为儿的最厌繁华喜自然。”伏夫人即令仆妇将灯点,“送你姑娘到后边。”母女房中正讲话, 门外边来了伏家小孽冤。宿柳眠花情已倦,意欲回家歇几天。领着劳勤同进府,听说小姐回家园。蹑足潜踪朝里走,意要偷看佳人媸与妍。慢慢走至房门口,斜倚着身躯启绣帘。灯光照耀如白昼,两眼睁睁望里观。见他姑母面向北,对席一位美青年。头带着将巾佩绣带,白绫箭袖四龙团。藕色亲衣松绿里,腰中紧束带狮蛮。官靴粉底时新样,冰梅鞘隐剑龙泉。又见他俏庞玉面如瓜子,翠黛眉弯画远山。秋水神凝双杏眼,唇似涂珠一点鲜。鼻倚琼瑶牙似玉,身材讶秀俏香肩。脸晕桃花微带酒,恰好似芙蓉笼雾柳含烟。慢放金杯灯下露,显出了玉笋春葱十指尖。逼真是:宜嗔宜喜倾城貌,丰神体态十分全。并无有怯弱娇痴柔软样,另一派潇洒风流态自然。狂生看罢魂离体,难收意马与心猿。腹中夸奖连说好:“若改了梳妆更可观。我终朝魂思梦想把佳人娶,今日里遇此娇姿或有缘。”他这里正自胡思生妄想,猛睁睛看见青梅站一边。只见他红绳束就双店髻,前发齐收后盖肩。豹子眼睛四方脸,不白不黑颜色鲜。重重眉儿小小嘴,看身材不是十四就是十三。穿一件水红短袄白绫袖,套一件元清半背锦沿边。月白色围裙高吊起,显露出虎皮花靴莺嘴尖。斩铁倭刀悬腰间,皮靴带上钉银环。看他好似有点气,一旁里斜着磨单拳。暗喜道:“若能匹配这小姐,还得一个好丫鬟。”复又摇头说:“不妥,他主仆这个光景定难缠。我只好小心下气将他们哄,常言说:月里嫦娥爱少年。”狂生正自胡打算,不防那王氏提灯到面前。伸手要把帘掀起,那里知伏准藏身在此间。一把抓在眼睛上,把一个狂生撞倒在旁边。
要知伏准跌坏了没有,且听下回便知。
第二十二回 问谠论独懍一心 哭墓门暗祝三事
且说伏准被王氏一把抓在眼上,哎哟一声,跌倒在地,把王氏吓得一闪。伏准连忙扒起,擦着眼睛说:“你太冒失,望人上硬走!”王氏说:“黑灯影里,我那阵知道有人在此?”孙氏说:“大相公几时来的?也没听见个脚步响。”伏准说:“我方才进来,听得房中有人说话,我先瞧瞧是谁,还不曾掀起帘子来呢,不防你就抓了我一把。”伏氏听见是他,连忙唤道:“准儿,你妹妹回家来了,快些进来,你兄妹相见。”伏生故意说道:“原来是我亲妹妹回家来了?我只当那里来的贵客呢!”说着走进房中,说:“贤妹请转上,愚兄有礼了。”遂深深的作了一个揖去。
小姐睁睛一看,见他面白唇红,生的到也不丑,就只是那一派浮滑浪荡的情形,显然外露,方才帘外偷瞧,小姐也料了八九,白忖道:“此人光景,必非端上。”只得回礼,问道:“表兄,今日初会,方才说亲妹二字是何意思?小妹不懂,请教明白。”伏生说:“自那年丢了双印兄弟,妹妹又在京中,太太膝下承欢无人,日夜悲啼,就把愚兄过来承嗣。我自八九岁上多蒙姑父大人错爱,留此读书,后来先慈见背,舍下更无一人,愚兄倾心吐胆,情愿依姑父母膝下,以报疼爱之恩。去年徼幸入泮,倘得寸进,方遂平生之愿。愚兄既承嗣高门,咱兄妹岂非亲手足乎?”小姐说:“原来如此。不知兄长贵昆仲几位?”伏生说:“上无兄,下无弟,就是愚兄一个。”小姐向伏夫人笑道:“母亲休怪孩儿多口,你老人家怕香烟有缺,却把伏舅母一个孤儿继了过来,只图咱高姓的祖宗不断祭祀,难道伏家的祖宗有后代的反到该(绝)香烟不成?就是一姓一家,无子继侄,还有个继次不继长的道理。那有亲戚家用起霸道来了?岂有此理,真正可笑!”几句话说的姑侄二人面面相觑,无言可对。青梅恐小姐还往下讲,遂缓缓说道:“夜已深了,请夫人、小姐安息了罢。”小姐点头,向伏夫人说:“母亲请安置,孩儿告退。”
佳人说毕回身转,领着青梅望后行。梁氏忙把帘掀起,仆妇遂即提灯笼。轻下瑶阶穿曲径,送至香阁兰室中。上房中,姑侄主仆三个,彼此发呆似哑聋。蜂丫头东瞧西看朝前走,凑至伏准的眼前叫相公:“我瞧着这位姑娘有点辣,心眼儿明白字眼清。敢说敢作全不怕,性情不是省油灯。那回儿说的那套话,好叫人毛骨悚然胆战惊。太太一句也答不上,默默无言总不哼。我指望帮句话儿遮过去,他就要叫他那丫头着嘴巴楞。”伏准忙问:“什么话?”蜂儿说:“这般如此你听听。他要审出任婆子,大夥儿饥荒打不清。”伏准回言说:“无碍,明日起个大五更。我命劳勤坟地走,叫老任速速躲避潜踪。且把目下搪过去,慢慢再想好牢笼。往后来,不但不用担惊怕,我保管大家欢度春风。”狂生且自说梦话,只听门外有人行。
梁氏与两个仆妇送小姐回来,关了后门,问道:“大相公还坐着么?”就吹了灯笼。伏生说:“我也睡觉去了,咱们一同走罢。”于是大家出去,蜂儿关了仪门。
伏准回至书房,歪在床上。劳勤说:“相公吃茶么?”伏准呆呆不语。“不然咱们俩喝几盅酒罢?”伏准也是不言。
只见他咕咕哝哝将头点,二目呆呆看粉墙。心中只想高小姐,暗将他花容玉貌细参详:“可喜他面貌不宽又不窄,身子不短又不长,说话不紧又不慢,举止不慌又不忙。带笑尤如花绽蕊,生嗔恰似柳含春。看不足万种娇妖与窈窕,谁见过王嫱西子与夷光?但能合他谐连理,少活几载有何妨?量小生,这等才学与品貌,堪可匹配这红妆。眉儿也清目也秀,唇儿也红脸儿光。温存软款全能够,敢学陆贾与张郎。佳人一定怜才子,我们俩女貌郎才是一双。可恨姑爷当年错,一岁的姑娘着什么忙?早早却把人家许,耽误我的美鸾凰。千思万想无别策,无非是习学韩寿那一桩。”这狂生胡思乱想神不定,一只手指指点点乱拍床。劳勤看了多一会,他这里慢慢捱身走在旁。
得手在伏准肩上轻轻拍了一下,说:“相公这个样子,想必又是中了魔了。”伏生扬起脸来一笑,说:“你猜的不错,我今日梦想不到见了一位绝色的佳人,所以精神恍惚,如有所失。”劳勤说:“却是何人?”伏准说:“就是今日来的梦鸾小姐。”劳勤说:“这更凑巧,向太太说,叫他老作成一个绝好的姑表亲,岂不是好,何用踌躇?”伏准说:“你想来不知,他是受过聘的了,自小儿许与寇翰林的公子为配。”劳勤说:“我的个爷,你怎么聪明一世,蒙懂了一时,如今的世道,那里比的上古?近来凡事都有以权达变,人说谋事在人,成事在天,依我看来:
成事全恁人算计,苍天扭不过世人。小子不才献一策,保管成就美良姻。”伏准听说连忙问,狗奴带笑讲原因。凑至耳边呼公子:“这小姐二八正青春。及笄该咏桃夭句,岂不知春宵一刻值千金?自古道,佳人有意郎君俏,红粉无情子弟村。相公姿格不露来,出在当场很像人。你再要小心着意将他哄,百般趋奉总殷勤。打听他喜爱的长进奉,躲着他憎嫌的总不云。好似那孝子贤孙敬父母,骂着不恼打不嗔。破着工夫磨下去,日久情熟渐渐亲。若是他赏你一点欢喜脸,那时节趁势急急往里跟。你才说,他的性格多沉静, 还有个方法记在心。把素日风流买俏全收起,装一个和平忠厚与斯文。自古良女怜君子, 从来彩凤友麒麟。慢慢得入桃源路,那时节不难打退寇家婚。相公你说好不好,这就是成事全恁有用人。”狗奴说着嘻嘻笑,喜坏了好色贪花伏士仁。
狂生大喜,一翻身起来,把劳勤的脑袋一拍,说:“好小子,你真是我的智囊,我方才也是这个主意,不料不谋而合,二计相同,事成必矣。明日我先赏你二钱银子,事成还有重赏。夜深了,咱们睡罢!可是呢,还有一件要紧的事,你明日黑早起来,到慎终源如此这般,告诉老任,叫他躲避躲避。”劳勤答应一声晓得。当下二人解衣就寝。
不表狂生生忘想,书中再说左金童。带酒含嗔归秀户,朦胧一夜到天明。慢欠香躯睁杏眼,口内长吁了一声。青梅听见佳人醒,轻掀锦帐进茶羹。小姐坐起嗽了口,妆台对镜整芳容。男妆衣冠全收起,巧梳宝发绿云峰。簪环珠翠全不带,只有根银绾雕花白玉横。素扦长簪银龙镜,上卦东珠几粒明。生成粉面何须粉,长就的红唇不染红。双峰展翠眉梢秀,两汪秋水眼皮重。一团正气含聪慧,万种娇妍画不成。穿一领白衬袄百花锦,罩一件薄锦儿外敞素元青,系一条冰梅水墨白纹褶,露一双粉底莲钩三寸弓。说甚么沉鱼落雁花含愧,讲甚么倾国倾城林下风。另一种琼根玉质精明在,不与那人世娇娃红粉同。这佳人与栉毕将茶饮,青梅女含笑开言说一声。说:“奴婢有句衷肠话,望姑娘恕我狂愚才敢明。”小姐说:“有话只管明言讲,这般小意主何情?好像我终朝打怕你,说句话儿也担惊。”青梅闻言复陪笑,悦色和容小姐称。
说:“姑娘昨夜的酒只怕多了几杯了。”小姐说:“果然,我也觉着有几分醉意了,自己说的话都恍恍惚惚的有好几句不大记忆。”青梅说:“奴婢因见小姐酒上着气,言语有些失于检点,所以斗胆谏言:咱们主仆初到家中,尚不知夫人与伏公子怎样居心,自古道:‘明枪易躲,暗箭难防。’何必显然种仇?我看那蜂丫头着实是个作怪的东西,借此因在太太面前一定有些闲言闲语,小姐虽然不怕,到底不如和美为高。望后看那伏公子怎样一个行为,再作道理。就是任婆那件事,也要藏在心里。言一出口,他无有不知,岂肯如此?岂肯坐以待死?必有一番提防。小姐素日心细如发,喜怒未尝形于颜色,今忽如此,岂非酒多之过?姑娘看待奴婢情同骨肉,恩重如山,今有小失,奴婢们舌不言,岂复人类?望小姐三思。”小姐听毕,连连点头,道:“你说的是有见识的话,我定嘉纳。只是方才说要审任婆的话,你不知另有一番意思,如此说来,为的是察言观色。他们心中没病,必无异说;如果心虚,那任婆子不敢见我。我捉出这个影儿来,好找双印的下落。心是如此,但被酒之言,说的太紧。可见这杯辣水真是乱性之物,从今再也不饮它了。”青梅说:“玉液琼浆乃是天禄,各人的口福,岂可断绝?不过量而饮就是了。”小姐道:“两可之词,最不是话。既觉其非,岂可故犯?今日与你若不遇,万不得已之大事,我这一生再也不贪杯了。”那青梅知他的性情,也就不敢再言了。
只见梁氏走来回话说:“郑昆叫稟姑娘:祭礼车辆都备下了,小姐多咱起身,好打发人抬盒先去。”小姐说:“吃了早饭去罢。”梁氏领命而去。小姐起身来至上房,问了母亲的早安。伏准正在房中,见了小姐,忙站起来,恭恭敬敬作揖让坐,闪在一边,低头下视,端颜正色,与昨晚光景大不相同。小姐也不介意。不多时摆上早膳,大家用毕,小姐就将要祭先茔的话向伏夫人说了,伏氏说:“姑娘要去,为娘的也同你走走。”小姐说:“今日天气有些阴凉,母亲家中坐坐到也罢了。”伏准说:“太太不惯劳碌,待孩儿陪妹妹去罢。”小姐说:“少时就回,这也不须劳动兄长,我带苍头夫妇同去可矣。”
当下车轿齐备,小姐上了大轿,青梅、梁氏及两个仆妇四乘小轿,郑昆、张和、王平俱是骑马,押着盒担,在前引路。
出了麒麟庄一座,三里之遥快似云。不多一时就来到,行舍门前轿落尘。仆妇掀帘请小姐,入坐吃茶用点心。佳人摆手说:“不必。先拜祠堂去上坟。”家丁奉命坟内去, 摆设香花把祭礼陈。小姐下轿移莲步,仆妇丫鬟后面跟。这小姐一边走着抬头看,秋波四望细留神。但只见闺墙一带依山势,明堂石柱配茔门。旗杆高立朱红染,朝天石兽两边分。杨柳数行高百尺,蔽日遮天满地阴。进了茔堂门朝里走,千株松柏碧森森。翠柏参天摇凤尾,苍松形似老龙身。白石群兽排左右,刻字碑碣紧靠坟。象牙白石桌似玉,设到香花五鼎新。这小姐先从始祖坟头拜,挨次儿祭奠磕头把纸焚。然后祭奠杨诰命,佳人拜倒泪纷纷。叫了声:“亲娘呀,高梦鸾今日回家来上坟。念孩儿父在边庭娘早去, 外家扶养到如今;念孩儿满怀的委曲谁能晓,我娘的英灵不远定知闻。梦鸾默祝三件事, 望娘亲暗中保佑各随心。第一件,天伦早早归故里,干戈平净罢烟尘;第二件,请示双印生合死,孩儿也好把他寻;第三件事,梦鸾年幼多孤苦,保佑我似玉如冰无祸侵。想娘亲一生才志谁能及,千万的莫叫为儿不如人。”这小姐,越哭越痛心如碎,身背后哭坏家丁仆妇们。
那些家丁仆妇见小姐哭的惨切,又想起先夫人的好处,又因近来受姓伏的不平之气,三事齐攻,悲怒交集,一个个跪在后面,俱各放声大哭。直哭了个天昏地暗,哀声不止。青梅恐小姐哭伤,与梁氏一同向前苦苦把小姐劝至行舍歇息吃茶。
坐了一回,小姐问道:“那看坟的老任为何不来见我?唤了他来,我有话问他。”王氏答应而去。去不多时,转来回说:“王平去唤他,见他那里锁着门,没在家中。此处无有邻居,无处问他的去向。”小姐沉吟一回,复又问道:“他时常咱家走动,其为人光景怎样?丢公子的那日,他可曾出府?”梁氏与两个仆妇一齐说道:“丢公子之后,他还与二夫人作了几天伴儿,听见他哑叭小叔子病了,才家去的。素日为人殷勤小意,知轻识重,也是个向热的心地。我们见丢公子的那几日,二夫人啼哭,不茶不饭,他也跟着我们泪道儿不干的。”列公,大凡世上无论男女,巧言令色,口是心非之辈,最难测度,那任婆子就是这一流人物。心比蛇蝎,口似沙糖,见人说阳话,见鬼说阴话,看风使舵,诡计百出,满心里要杀你,见了还是一团春风和气。那黎素娘虽然聪明,性情忠厚,被他那一番假意虚情哄信,拿他当个好人,再也猜疑不到是他弄鬼;何况仆人下愚之材?所以镇国府中男妇家丁,不但不疑,个个都信服他。今日小姐究问,因此这一番回答。当下小姐闻言,心中暗转:“听他们这话,那老婆子是个好人也未可定。”复又思道:“过耳之言,未足深信。谅他们这些蠢材也不能洞见人的肺腑,除非我自已看看才能辨出贤否。”因又问道:“不知他什么时候在家?”梁氏道:“他是个八只手的人,流水介说媒接喜,那里不去?新近又学会了瞧眼看痘,不是张家就是李家,整日的无个闲空,那里捉他的时候呢。”小姐说:“你说与家丁们,勤来找找,他若回来时,即唤至府中见我哦。”梁氏答应一声,吩咐出去。小姐又吃了一杯茶,起身回府。
伏准在大门以外,随轿至中门下轿,伏准向前打躬陪笑道:“贤妹回来了?今日天气小寒,不曾凉着么?”小姐以礼回答,一同来至上房,见过了伏氏夫人,大家归坐。伏准在一旁安安详详坐了一坐,塌着眼皮儿,躬身告退,就往前边去了。小姐与夫人说了几句话,也就回转兰室。
这里夫人向蜂儿说:“只怕是哭来着,看眼皮儿有些肿肿儿的。”蜂儿说:“吃饱了不饿,那是一定的礼。难为你老还要跟了去呢!到那里人家仆到先夫人之坟上诉委曲,道烦恼,亲娘长亲娘短,一阵大哭,我看太太那时还是听着,还是劝?”伏氏说:“我也想到此处,既到那坟上,无有不哭的。我不过那么说一声儿,难道真去?就是我看见亲娘的坟也要哭一场。”蜂儿睁着一个眼,合着一个眼。摇着脑袋,笑盈盈的说道:“自然哭吗,亲妈要哭,不是亲妈可就少哭哩!”这里主仆房中说话,不防青梅与小姐取手帕,走至门外,全然听见。未知青梅进房说些什么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三回 风檐下絮语关情 雪地中梅香比武
且说青梅至上房来取手帕,听见蜂儿正自与夫人说长道短,自揣不便答言,拿了手帕,出房而去。
这青梅一边走着心暗想:“这贼人果然可恶了不的,从中说这两句话,姑娘来了能几时?为仆道理全不晓,素日人情可想知。我方才若要当面将他问,干碍着夫人使不的。小姐闻知定着恼,一定怪我错规矩。不如隐忍不说破,小姐的跟前也莫提。等他再要胡作怪,想个良谋巧妙机。将他槌打三五下,我看他还敢胆大把心欺!”这丫鬟自语自言朝外走,只听得对面人言把语提。
“青妹子,你自已捣什么鬼呢?”青梅抬头一看,却是张和的妻子王氏、王平的妻子孙氏迎面来了。三个人站在一处,青梅说:“二位嫂子问我么?我方才到上房去,听见蜂姑娘如此这般在夫人面前播弄是非,我打算着要摸索他一顿,又怕小姐着怪。”王氏看着孙氏笑道:“他还打人家,那里不知还要打谁呢!”青梅瞪起眼来说:“他要打那个?”王氏说:“因昨晚小姐叫你赏他嘴巴,你就要动手,又瞪着他,今早坐在尉房里,又是骂又是说。”孙氏说:“他二婶子别说了,别说了,看气着青妹子。”青梅说:“他骂的什么言语?”王氏笑道:“孙大姐不叫我说么。”青梅说:“不说我踩你的脚尖子。”王氏一边笑,一边躲,说:“不要动手,等我告诉你:说你狗头子大,小鸡子大,狗仗人势,就要打人,不看小姐分上,提溜起来就摔杀。”青梅说:“真个如此说来?”孙氏说:“如何?我料着你也不行。”青梅说:“怎么不行呢?”孙氏说:“打不过他,他那身量不亚如母大虫一样,你如何是他对手?依我说,妹子,骂叫他骂去,忍点气儿,撂开手罢。”王氏说:“妹子,你可提防着他些儿,冷不及叫人家捉住摔杀,可惜了儿的小命儿。”青梅被他二人激的冷笑连说:“二位嫂子看着,我要不教训他一顿,再不望你们说嘴。”王氏说:“你才来了两天,他也指望像我们一般的降下去。”
青梅说:“他素日都是怎样的一个坏法?”二人一齐说道:“自二夫人死后,他就红起来了。在主子面前只说别人不是,总是他好,声张出来,令人受责,他却洋洋得意,讨好出尖,抓乖取巧,一言难尽。”青梅说:“夫人的光景我看着到良善。”孙氏说:“虽不利害,那不理人的脾气儿可也够人受的了。也不大打人骂人,人有功劳,笑笑儿拉倒;人有了不是,也不重责。不似先夫人在日,赏罚分明,到叫人痛快。”二人说至此间,把眼圈儿一红。青梅说:“兔死狐悲,一样的人,何苦如此?”王氏说:“罢呀,妹子!待我们还是高等儿呢!像他李婶、赵婶在厨房里伺候,一点儿应奉不到,一阵旋风走来,指着脸子大骂,只得笑脸陪着他呢。厨子、端菜的、烧火的,那一个不怕他?只郑大叔、梁大婶子敢合他顶顶儿。这如今买东西的银钱都是从他手中发出来,再也不与个足数儿,买了来,夫人到不挑拣,偏他嫌好道歹,骂骂咧咧,只好受他闲气。还有劳勤那害寒病的外了丧的杂羔子,时常调唆他们少大爷打人骂人,要他一点,登时就是一把邪火。”孙氏说:“如今咱镇国府还想似当初二位夫人在时过那样太平日子,是再也不能了!”王氏说:“只念着佛保佑着千岁回来就好了。”青梅说:“这劳勤合蜂姑娘正是一对坏种,夫人何不把他二人女貌郎才配为夫妇?”王氏说:“好话呀,人家嫁奴才小子?那年伏舅奶奶不中用了,我跟了夫人去,舅奶奶临终那一日,哭哭啼啼,拉着夫人的手,吩咐了好些话。后来说,蜂儿那丫头是咱们有功之臣,是我的乾闺女,姑奶奶千万寻一个乡宦好人家聘他出去,当个亲戚走动着,我死了也闭眼。”孙氏说:“真是这等说来着?我怎么没听见?”王氏说:“我也是影影绰绰的听了几句,不大真切,赶我进去,就不说了。”孙氏说:“怪不的任奶奶那一向东颠西跑的说媒,那一日我也听个话尾儿,听的任奶奶说乡宦主儿都知道咱这里无有大姑娘,究问的我没的说了,只说是太太的家下侄女儿,那里说等打听真了才说呢。又听蜂丫头说,扯他妈的臊。想必就是这胡子药。王氏嗤的笑了一声,说:“越好撕了没羞耻的娼妇嘴巴骨罢!等着嫁乡宦,再活廿五岁可就该着了。”青梅说:“他有什么功劳,主母这等的高抬?”孙氏说:“想来……”三人正说的高兴,只见梁氏走来说:“你们三人在此作甚?青梅侄女,小姐叫你呢,快去罢。”青梅闻言,不暇再问,连忙回转香阁,孙、王氏也就走散。
小青梅自此留心观动静,听他的词意看他的行。亲见亲闻非一次,全然默记在心中。光阴似箭如梭快,不觉归家两月零。仲冬之候天寒冷,这一日,乾坤改变刮东风。纷纷碎剪鹅毛坠,万里山河被玉蒙。次一日,雪住风停晴日暖,几点梅珠白衬红。院公郑昆夫妻俩,带领着仆妇家丁到园中。扫开路径除积雪,暖阁中安放红炉设绣屏。为的是预备夫人与小姐,观梅赏雪好陶情。家丁们收拾已毕出阁去,老院婆孙王二氏在阁中。扫地垂帘添兽炭,焚香挂画把茶烹。正是收拾还未了,只听得外面有人唤一声。
“众嫂子们哪,夫人说,多少生活,这半天还不曾收拾完吗?叫我看你们来了。”说着,掀帘进来,却是蜂儿。梁氏说:“冻手冻脚冷哈哈的,才生火这就完了。”蜂儿一屁股坐在床上,把手向火盆上烤着,说:“不像来了位小姐,到像伺候主子的一般。大相公更敬奉的利害,买这个送了去,买那个送了去,我也无见赏出个热屁来。前日更可笑,大冬天叫我送把扇子去,是什么糖不虎的真笔,价值千金。我又说不上来,招的小姐笑个够。青梅那小娼妇儿更会凑趣,点着头儿说:糖不虎的东西你拿着他也不怕烫焦了手?小姐也不说好歹,叫我拿回来了。”梁氏笑道:“想是唐伯虎的字画,你记错了。”蜂儿说:“是呀,谁说的上那糖虎蜜虎来?就是在早起,巴巴叫我告诉小姐,教着我说:‘你到那里就说是大相公说的,令人洒扫暖阁,请妹妹观梅雪,解闷小饮,随意吩咐,或今日或明日,好令人伺候。”王氏问道:“却是几时来看?”蜂儿晃脑袋说:“白费了少大爷的好心了!小姐说身上不爽不来,又叫太太亲身去了,说是不好,慢怠出房,还是不来。”
梁氏三人见他词意不佳,俱有不平之意,又不敢得罪于他,却又恨他不过。
那王氏望着孙氏一努嘴,含春带笑叫姑娘:“妹子你不提到此,我们也不讲其详。从来自有小敬老,我看着太太十分无主张。”孙氏说:“若要依我愚拙见,趁他才来早早降。并非你我胡谈论讲大礼,女儿应当该怕娘。”蜂儿拍手说:“不差,我是为此气的慌。姑娘家在家娇养性儿惯,到了人家不妥当。”王氏说:“姑娘娇傲还罢了,还有一位傲香梅。不识顽笑面更冷,瞪起大眼似阎王。”蜂儿听见投机话,心中欢喜乐非常。说是:“大婶大嫂都曾见,那日晚上当不当?小姐要审任婆子,我说句公平话儿又何妨?姑娘动怒就叫打,那小妇横眉竖目手高扬。我若不是惧家法,就合贼人斗一场。看他不过鸡子大,敢讲利害逞强梁?有朝一日对了景,不打他个稀烂也平常。”孙氏见他说高兴,凑至跟前把话帮。
说:“蜂妹子,你是个好强人,自进了这门,谁不敬你?要教这小丫头子夺了翠去,可不完了?真个的,你多咱当顽儿合他试试。”蜂儿说:“我听见老说别人会什么五艺六艺的,万一打不过他,到叫他越得意。”王氏笑道:“无有的话,身大力不亏,你有他半高,他比在你跟前,尤如绵羊斗虎一般,压他个斛斗,还讲什么动手?”孙氏说:“我看他那小身量儿,我也治的住他,别说你咧!”
正说未了,只听门外叫声:“郑大婶在这里么?”梁氏答应一声。青梅说:“小姐叫我告诉你,说与郑大叔,看好天气,把那两匹马扣备好拉进园来,小姐要玩解闷。”梁氏答应:“晓得了。”孙氏连忙迎出来,看着青梅,一边使着眼色,一边招呼说:“妹子进来坐坐,暖和暖和。”青梅说声使得,一面走入阁中。梁氏、王氏一齐欠身让坐,说:“来罢,烤烤火罢。”蜂儿似动不动的说:“请坐呀。”青梅坐下说道:“今日好冷天气,走了这几步,把手冻的冰凉。”蜂儿笑道:“谁家会武艺的人也怕起冷来?”青梅说:“会武艺的人不能挡笑,除非长一身二指厚的肥膘可就不怕冷了!”孙、王二氏掩嘴而笑。蜂儿说:“也不是那们说,青妹子是京里的人,莲花盆内住惯的,娇皮嫩肉,不似咱乡庄村野,皱皮粗肉,风吹日晒,不以为异。”梁氏说:“果然青侄女儿不但此肉白净,比在一处也比你们清秀好些。”青梅说:“清秀也罢,村粗也罢,只要有福。就好像我这下流之才,只好当一辈子梅香;要像蜂姐姐有才智心胸,有功于主,太太一喜,认个乾女儿,挑个乡宦人家聘了出去,嫁个王孙公子,转眼就是大大的夫人!”蜂儿满脸通红,心中暗转:“这小贱人话中有因儿。”遂把眼看着孙、王二氏。
孙氏说:“青妹子,你在京里可有什么新闻?”青梅说:“新闻可到无有,我跟着杨大娘学了个笑话儿,说与你们听罢。”王氏说:“很好。”青梅说:“一个南方人在北方作县令,嫌馒首不佳,意欲自蒸,命门子找好肥子。门子错听,把肥胖汉子找一个来,拉至门外,至内回话:“禀爷,肥子找到了。”官儿说:“劈两半着蒸。”肥子着忙,跪倒大声唤道:“老爷,老爷!小人不是真胖,是水肿呵!”梁氏与孙、王二人哈哈大笑。蜂儿恼又不好,也只得跟着笑了。
正然说笑,只听屏后一阵响声,吱吱喳喳,却是两个老鼠打架,在屏脚下跑来跑去。梁氏说:“这几个猫儿因天冷也不往园中来,他们就作了耗了,要咬坏了东西怎么好?”王氏说:“少时叫人抱一个来你看看,公然不怕人了。”正说未了,只见北窗上进来一个金镶玉铁猫儿,躬身剪尾,待望下仆。蜂儿笑道:“小东西的对头来了,少时衔了去皮骨皆化,看他还嘴利否?”青梅看着猫说:“你这个肥头大耳的畜生,仗柔眉取怜,窃腥膻为智,盗厨中物,庖人受累,破绣房窗,侍儿被打,日享美食,贪心无厌,还要杀害生灵以图悦口。待我赶开这厮!”说毕,取出一块炭正打在猫儿嘴上,大叫了一声,窜下北窗,飞跑而去。两个老鼠也就惊散。大家喝一声彩:“好准手!”
梁氏说:“青侄女想必也是跟着老太太学的?”青梅说:“冰梅、月梅、红梅连我共四个人,都跟着小姐学习武艺。月梅有了病,不叫他学了;红梅胆小,不会骑;冰梅虽会了些,为人性急气躁,小姐不大喜爱,后来就不叫他学了。”蜂儿鼻子里一笑说:“这等就是妹子你拔了尖儿了?”青梅说:“我也不会什么,不过瞎说。”孙、王二人满心里要蜂儿碰个南墙,好解解积恨,彼此用话加帮。
孙氏说:“果然青妹会武艺,咱俩何不摔个跤?果然你要摔倒我,从今不望你发标。” 王氏说:“你不中用,合我一样更脓包。蜂儿妹子有点劲,拳脚结实身量高。叫他姐儿两个试一试,赌下东儿咱们保。”那蜂儿满心正要把青梅打,闻言喜色上眉梢。问声:“妹子敢不敢?咱两今朝玩一遭。”青梅带笑说:“拉倒”,故意摆手把头摇。说:“谁会武艺谁有力?我不过学了几路虚式耍枪刀。要讲摔跤可不好,你力大身长比我高。”蜂儿说:“不过消遣闲解闷,比比谁强谁要逃。”孙王二氏拍手笑,说:“青妹子如何发了毛?无非玩笑取个乐,跌一个斛斗也不算蹊跷。”青梅含笑说:“罢了,坌着跌个大紫包。有句话儿先说下,谁要恼了怎么着?”蜂儿说:“谁恼了是个忘八旦,摔轻摔重别叨叨。”青梅回言说: “很好”,他二人站起身来忙计较。
两个人一齐把大衣脱下,用手帕子束在腰中,提了提靴子,蜂儿就要动手。青梅说:“慢着,这里砖地碰破了脑袋。咱们往土山上梅树底下去,那里是黄土,又平坦,又向阳,就跌倒了也不至于大伤。”蜂儿巧咧咧来来来就走。青梅说:“咱们赌个什么东西?”蜂儿说:“使的,走走。”孙王二人笑嘻嘻的跟了出来。梁氏也跟在后面,叫道:“二位姑娘玩虽玩,好歹别恼了,哭哭喊喊,闹的夫人、小姐知道,连我都有不是的!”孙氏说:“你看这个大架子,可是多说,他们俩那个不知好歹,还用你老嘱咐?”王氏说:“可说吗,一个玩也有恼的?恼就别玩儿。”蜂儿说:“恼了便不算人!”孙氏说:“是咧!”
说话间,来至山坡上。青梅问道:“咱们是什么一个摔法?是抓着摔,是搭上架子?”蜂儿暗想:“若抓着摔,他的身子伶便,捉冷儿揪住我不好动转;莫若搭上架子,我比他高,他够不着我上边,我抓住他的两肩,用力往下一按,他就倒了,那里用摔呢?叫他在雪地打两个滚儿,叫他们看个笑话儿才觉有趣。”遂说:“搭架子罢。”青梅也不言语,会家不难,把左手往腰中一叉,伸出右手,把蜂儿前胸连衣带肉抓住,用力一揪。蜂儿疼痛难当,说:“妹子松松手儿,抓住肉了!”青梅说:“我才抓了你一处,你到抓了我两处,难道我肩头上不长着肉?你抓不的吗?既要摔交,就说不起肉不肉的。”蜂儿用力往下一抓,也指望连肉抓住,不知青梅是炼就的工夫,蜂儿一抓,他一揪劲,硬如树木,那里抓的起来,不过是揪着浮皮的衣服。心中有些发慌,两膀用尽平生之力,望下一按,指望把青梅按倒。青梅觉他这个主意,使了单手托天的架势,支拄住他的前胸,脑袋顶着他的心口,一撮劲推着他脚不着地倒退着飞跑。跑至不平的去处,青梅揪着一转,又跑了回来。青梅总是正跑,蜂儿却是倒退,一连几跑,把个蜂姑娘使了个汗似蒸笼,吁吁乱喘。梁氏与孙、王二人看他那胖嘴巴子来回答撒撒撤的乱颤,不由笑个不了。王氏嚷道:“你们怎么不摔呀,只是个跑哇?”蜂儿此时手忙脚乱,不知所措。二人扭去,揪至梅花树下,青梅见他无了气力,腹中暗笑了一声:“笨脚娼妇,你该下去躺躺儿了!”遂把两脚一收,丁字步儿站住,用右手拄着他的前胸,扬起了左手,望蜂儿两双手腕子上左右开弓,乒乓而磕。蜂儿哎一声,双手一齐松开青梅的两肩,青梅得便,用力把蜂儿望怀里一带,复又望外一推,下面一个扫脚。
只听咕咚一声响,蜂儿跌了个仰八叉。青梅用脚只一送,顺着偏坡儿雪又滑。咕噜咕噜朝下滚,犹如一个大西瓜。跌了鼻子蹭了脸,摔掉了钗环碎了花。蹲了金莲破了嘴, 断了满手好指甲。青梅撒脚往下跑,扯着腿子往上拉。叫了声:“好汉姐姐别装死,起来举个螃蟹扒。”哧喽喽拉到坡儿上,围着梅树绕三匝。说:“疙疸散散别叫姥姥,看见我杀个鸡儿,你可别恼快起来罢。”蜂儿哎哟“罢了我”,疼痛难当只叫妈。放开嗓子哭又嚷,犹如屠户把猪杀。乐坏了孙王人两个,一齐拍手笑哈哈。梁氏惟恐蜂儿恼,忙上前来用手拉。
有年纪的人到底老成,梁氏见蜂儿急了,怕闹的夫人、小姐知道,大家不便,遂忙忙向前拉开了青梅,一面扶起蜂儿,说:“姐儿们玩玩就是了,看玩恼了不是意思。”孙氏说:“大婶子,咱儿只是个恼哇恼的说咧,他们姐儿俩方才起下誓了,也有恼的?恼了不算好汉。”王氏向前仆撒着蜂儿身上,说:“可惜沾了红袖袄儿了,我与妹子弹拂弹拂。”那蜂儿自从素娘去后,兵权到手,就是个站着的夫人,只有他拨弄人的,那有敢惹他的?今日吃了这个亏,有心翻脸来恼了,一来原是自已想要抓尖儿,二来思量着小姐不似夫人由着他说长道短,必要问是非曲直,自已也难免受责。想至其间,只得压着气恼,说:“你们离搭开罢,谁这里恼哩!”一面站起身来,拣起了钗环,走进阁中,穿上衣裙,满面羞惭,出阁去了。青梅赶着叫道:“蜂姐姐,你看见郑大叔可想着呀!”要知蜂儿此去在夫人而前架甚是非,且看下回便晓。
第二十四回 轻薄子色胆推第一 端庄女舌辩自无双
却说孙氏见蜂儿去远,用手指着说:“该该!今日可完了姑娘的威风了!”梁氏说:“青侄女,你摔倒他就是了,不该拉着腿子那们一阵拉,我只怕拉坏了他,可怎么好?”孙氏说:“拉掉了那娼妇的腿才好呢,留着他作什么?”王氏说:“要是我就着他一滚的时候,再结结实实踢他两脚。”梁氏说:“唉,你们都是些什么话?”青梅笑道:“这个我留着二分情呢,不然略用点力儿,他胸脯子那一块肥肉就得掉下来。这不过疼个十天半月就好了。”王氏说:“我不信你这点丫头这等有力?”青梅伸手向王氏勾来说:“不信你来试试。”王氏回身就跑,孙氏哈哈大笑。梁氏说:“别闹了,咱们也该伺候晚膳了。”青梅说:“我也该看看姑娘去了。”说着同进暖阁,青梅解帕,穿了衣裙而去了。
王氏先向炉中熄了火,孙氏随即掩绣屏。一齐出了观梅阁,说说笑笑往前行。梁氏三人前面去,青梅回至绣房中。梦鸾小姐窗前坐,看见丫鬟问一声:“你一去缘何久不转? 满面欢容主甚情?”青梅见问称小姐,未曾说话乐无穷。便将适才园内事,从头至尾细回明。佳人听毕前后话,沉吟不语皱眉峰。半晌开言把青梅叫:“也太顽皮欠老诚。蜂儿总有可恶处,他本是太太的陪房,又不层,万一若将他摔坏,夫人要问怎应承?好象是我主使你,岂不是薄视萱堂把继母轻?惹的太太心不悦,令我难逃不孝名。母亲若要猜忌我, 心疑难免是非生。从今须要学安静,不可胡为任意行。再去惹事招嫌隙,一定重处不留情。”青梅陪笑说:“遵命,姑娘教训敢不从。”主仆二人正讲话,有一个仆妇掀帘往里行。
仆妇进房来请小姐去用晚膳,小姐说:“我今日身有些不爽快,不吃饭了。”仆妇说:“小姐不爱吃饭,叫厨下作碗鸡丝燕窝汤,多加椒醋,酸酸辣辣的,小姐用些儿罢。”小姐说:“不用鸡丝燕窝,淡淡清清一碗笋汤罢。”仆妇转身而去,不多时用盒子端来,银碗牙筯,嫩笋印鲜汤,白米饭儿,两碟南酱瓜茄,放在小桌上面。仆妇说:“这两天天气寒冷,小姐想是着了些凉?小姐何不饮几杯木瓜暖酒,是最发散的,待奴婢去取。”小姐止往道:“你们从今再不必提酒,我是总不饮的了。”仆妇不敢复言,一旁伺候。小姐用了半碗粥儿,喝了几口汤,就不吃了。仆妇拣去家伙,青梅送上茶来。
小姐正坐吃茶,只见伏夫人走进房中,小姐连忙起身,万福让坐。伏夫人坐下,说:“姑娘怎么饭也不吃?身上觉着怎么样?趁早请个大夫看看。”小姐说:“些须小恙,不消请医。孩儿方才吃了些热汤,此时潮汗满身。不过是偶染风寒,明日也就好了。天气甚凉,又劳母亲来看孩儿。”说话间伏准也来问候,恭敬敬说了几句话,也不坐下,就往前边去了。这母女二人拥炉对坐,谈些闲话。小姐因见伏准近来这一番的举动,礼貌谦恭,俨然是一个正人君子,比回家那一晚初见之时,人不相同,便疑那晚是酒之所使。他若似此自立成材,将来倒是我爹爹一个帮手。”心中想至其间,便向伏夫人说道:“表兄年已十九,母亲何不央媒娶位嫂嫂?”
伏氏说:“也曾提过好几处,不能如意怎和谐?不是大来就是小,再不然就是门户配不来。畜生偏又心高傲,又挑颜色又挑才。选遍了鱼阳乡宦主,并无出色女裙钗。耽误至今无配偶,老身为此甚愁怀。”小姐说:“娶妇须要择淑女,只要他端庄贤惠性明白。依我不必挑门户,自古道,敞巷荒草出俏才。明日何不烦月老,访一位贤明好女孩。离年还有一个月,说成即便娶了来。添人进口迎新岁,母亲此祭亦乐哉。”伏氏闻言将头点, 说:“为娘急速把媒人差。”娘儿俩闲谈一回天将晚,看看日影下台阶。伏夫人起身回转前边去,那伏准坐在房内正发呆。自言自语床边坐,看见夫人站起来。
说:“你老人家才过来?娘儿俩有什么说的,坐了这半天?”夫人未及开言,蜂儿说:“夫人、小姐议论大相公来着,所以坐久。”伏生连忙问道:“议论我什么?”蜂儿说:“小姐说你十八九咧,该娶位娘子了。”伏准开言,狂喜不定,忙向伏氏问道:“果真这等说来着?”伏氏说:“正是”。伏生大喜,暗称有趣。
“我与他自一相逢到今朝,难得佳人这句话。他今这一提念我,明明有意把我怜。若无关切相怜意,如何为我虑姻缘?这是我天喜红丝该照命,匹配这能文善武玉天仙。劳勤的妙计真奇验,全仗着温柔软款动婵娟。今朝提我婚姻事,话中暗有巧机关。恨我那老实姑妈全不懂,不能顺水就推船。他老若是就上话,我这个好事完成不费难。佳人总有怜我意,女孩儿羞口难开怎好言。这正是:梅吐暗香传春信,我何不巫山觅路访桃源? 见景生情观眼色,大叫着美满佳期在目前。”狂生越想越喜,抓耳挠腮满面欢。
夫人见他口内唧唧哝哝,狂喜非常,遂问道:“你这等傻笑是因什么?”伏生也不言语,只管点头,哼哼哈哈。夫人说:“我向你说话,为何不言?”伏生这才听见,说:“孩儿正有所思,故此不曾听见太太问话。”伏氏说:“你思量什么?”伏准说:“我想起一俗语来了。”伏氏说:“什么俗语?”伏准说:“我常听见人说,姑舅成亲,却是个什么话?”伏氏说:“这倒可笑,你连这么一句话也不懂的?舅母的女儿与姑母作了媳妇,就叫作姑舅成亲。”伏准说:“要是姑母的女儿与舅母的儿子呢?”伏氏说:“也叫姑舅成亲罢了。”伏准闻言,站起身来,笑嘻嘻走至伏氏面前说:“要不咱娘儿俩也作个姑舅成亲罢。”伏氏猛省悟过来:“哦,你这冤家,少要胡闹!他是有了婆家的人也,要是叫你妹知道,你看他可是个好惹的?讨一场无趣,是什么意思?”伏准笑道:“你老人家自管万安,圣人有云:士为知己者死,女为悦己者容。岂虚言哉!”伏氏说:“我不懂你那臭文,去罢,去罢,该睡觉了。”伏准说:“我还仰仗太太撮合好事呢,刚提一个头儿,就怕起来了。”伏氏说:“你还要说么?”伏准起身,一面走着,一面说:“有志者事竟成。”念念道道往前边去了。
伏氏向蜂儿说:“你看着这小老子,恁空生事,要叫咱姑奶奶知道,岂肯干休!”蜂儿腹中暗想:“这到是我个翻盆的机会,看大相公光景词色,明有窃玉怜香之意。
常言道:‘少年男子青春女,犹如烈火近干柴。’相公人物亦不劣,风流性格嘴儿乖。小姐今已十六岁,及笄之年情窦开。襄王有意邀春梦,神女一定赴阳台。还有青梅小狗贼,定作红娘躲不开。但愿他们果如此,我从暗里看分明。留神拿住三人短,从此后, 不敢轻狂望我傲。别说丫鬟得伏气,就是姑娘也傲不来。”贼婢想罢主意定,悄语低声叫太太:“大相公说的是醉话,你老不必费疑猜。幸喜无人听了去,不可声扬隐在怀。只管装了不知道,何须烦恼自生灾。”伏氏也就不言语,蜂丫头,收拾牙床把衾枕排。夫人安寝且不表,再说伏准到书房。
伏士仁来到书房,劳勤见他这一番颠狂喜笑之态,就知有故,笑问其详。伏生就把适才之言,说了一遍。劳勤说:“如何?小人之策妙不妙?如今有点喜信,你明日就碰一碰。”伏生说:“我也是这般想,但无事不能到他房中,怎生得叫他欢喜的因由前去才好呢。”劳勤说:“凑巧的很哪,这里有个绝好的题目,你拿了去,小姐见了一定欢喜。”说着,从书架上取下来递与伏生。伏生接来一看,却是一本抄报,内有顺天侯杨爷西凉边事一段。原来杨公火速兵至西凉,一阵成功,杀退回王,献了降表,圣上大喜,加封公爵,赏赐蟒袍玉带、黄金彩缎,委镇潼关。各州府县都有知谕。那劳勤因有事进城,自兵房得来,在主人面前讨好。伏生看毕,心中大喜,连说:“好小子,到底是你留心!这本京报,分明是我的姻缘簿,小姐见了一定欢喜。他此时身上不爽,等过几天也好了,拿去与他观看,必然有些好处。”劳勤说:“相公得到了好处,千万也赏我个好处,不枉小人替爷筹算。”伏生带笑点头说:“你要与我成这件事,我许你往后合我一样的享福。”劳勤说:“这福怎么一样的享法?”伏生说:“我怎么穿,也叫你怎么穿;我怎么吃,叫你怎么吃。”劳勤说:“爷要怎么死呢,也叫我怎么死,一点不错。”伏生一声断喝,举手要打,劳勤抱着脑袋,笑嘻嘻的跑过一边儿去了。
这正是,妄想的狂生胡思作念,色胆如天不怕人。起意图谋有夫的女,不思报应与循环。要行窃玉偷香事,梦魂打算不安然。这日听得小姐好,他要香闺去见女婵娟。包巾笼发重梳洗,恨不能傅粉与搽胭。薰香洗澡把新衣换,对镜观瞧自喜欢。叫声:“劳勤你看我,大爷那束儿不周全?红的嘴唇白的脸,眉又清来眼又欢。衣服华丽人儿俏,真是风流美少年。虽然无有潘安俊,敢称潘二与潘三。自巳看着不住的爱,美人见了岂憎嫌?” 劳勤说:“相公你去有八成准,我保管今晚良宵月心圆。”狂生带笑说吉利,把那边报拿来藏袖间。慢慢来至中堂内,隔着那帘缝儿望里观。只见那蜂儿槌腿床边坐,伏夫人午睡面朝南。他这里蹑足潜踪不惊动,急转身形扑后边。来至小姐窗棂外,自言自语慢答讪。说:“我几日无来此,却原来两树梅花都放全。”这狂生使着声儿朝里走,绣阁中惊动佳人高梦鸾。
且说小姐在窗下正坐,听得人声,未辨是谁,要出房去看。伏士仁一掀帘走将进来。小姐心中暗道:“他来却是何故?”少不的起身让坐。伏生见礼毕,坐在一旁,小姐面前小桌儿上着文房四宝,一张桃红笺上面数行草书,写的龙蛇飞舞,好似诗词一样。因指着问道:“这一定是贤妹佳作,还是有题,还是偶成呢?”小姐说:“小妹因见窗外梅花盛开,松竹相映,就将岁寒三友为题,胡写了几句解闷,也不足以称佳作。”那伏准满心里拿过来夸奖一番,因自己的学问有限,恐一时说错,到露了马脚,因此就不往下问了。未来之时,千思万想,打算下一套买俏招风、轻浮挑逗之词,无穷无尽;及至到此,见小姐那一段严重端之态,虽然对面讲话,正颜厉色,侃侃而谈,竟把他那一团邪气逼住,无可开口。坐了一回,小姐心中有些不耐烦起来,说:“今日来到小妹房中,想是有什么见教。如无话说,请自方便。”
伏生闻言,这才想起袖中之物。陪笑道:“愚兄无事怎敢惊动贤妹?因进城得了一个喜信,特来报与妹知道。”小姐说:“却是何事?有何可喜?”伏生说:“因杨大舅舅平定了西凉,圣上大喜降旨加官增禄。在兵房看见边关报,喜的了不得,大料贤妹必然思念此事,我就急忙拿了来与贤妹看看,一定开怀。”说着,从袖里取出来,双手高擎,就要捧过来。青梅遂向前接来,递与小姐。小姐接来看一遍,心中甚喜,说一声:“谢天谢地,从今又放下我一条心来。多蒙兄长费心,小妹感谢不尽。青梅,与你大相公看茶。”青梅答应一声,送过一碗茶来。伏准见这番赐脸,喜的他心花开放,接茶在手,一面吃着,一面用些闲语慢慢引谈。讲了些古往今来朝章故典,伏生乘机说道:“愚兄尚听得人说古本闲书,有一段玉镜台的故典,不知是何讲解,贤妹博闻广记,望乞赐教。”且住,那玉镜台的故事,谅看官无有不知的,少不得表明伏准的心机。此事出在晋朝,有个才子,姓温名峤,下玉镜台为定,娶姑母之女,佳人才子,一双两好,姑舅成亲,传作风流佳话。今日伏准隐然以温峤自比,用话打动佳人。
不想小姐本是绝世聪明女,善察隐见如神。登时省悟恭解透,不由的满面通红心内沉。“这厮胆大真该死,就该剥皮抽了筋。小姐正自要发作,忽然复又自沉吟:“他虽然话中有话藏深意,并未敢显然越礼与胡云。我若翻脸将他问,他必然说是无心论古今。况奴家闺中之女千金体,怎好学道白分清细理论。较争起来反不雅,倒惹有旁人启笑唇。再者我继母是他亲姑母,看光景不是明白人。闹起来无非把闲气惹,未必能谁是谁非断的清。不辨贤愚还罢了,不免外想起疑心。不说禽兽无道理,定说我歪思不敬后娘亲。” 小姐压着气恼暗思忖,那狂生眼珠儿不动看佳人。高梦鸾左右颠夺主意定:何不如此这般云?未曾启齿微冷笑,说:“表兄竟是假装昏。俗语说,秀才能知天下事,难道你闭眼睛入夤门?读书岂不明故典,何须故意问钗裙?似小妹不过略识几个字,无友无师又寡闻。正要领教几件事,望求讲解莫藏真。我问你:男效才良怎么解?‘才良’二字意何存?桀与纣身为帝王万民主,却因何直到而今骂昏君?伍子胥借兵灭楚鞭尸骨,楚平王因何事故逼忠臣?齐襄公斩了彭生自掩耳,但不知姜女是何人?董卓吕布认义子,何故日后被杀身? 郭华死后人笑骂,死无结果撇双亲。柳下惠有何好处,使后人夸奖到如今?念小妹心性愚蒙全不解,请道其详我愿闻。”这小姐半含嗔半含笑,问住了好色贪花伏士仁。浃背流汗心乱跳,似哑如聋无话云。手摸椅背装咳嗽,高小姐冷笑一声站起身。一边走着把青梅叫:“随我园中散散心。”掀起帘笼出绣房,青梅未语面生嗔。叫声:“相公请方便,屋里没人要锁门。”狂生此时羞无地,恰似当头水一盆。只好答讪朝外走,垂头丧气少精神。来时已觉心花放,去时搔首自沉吟。一步一步朝前蹭,好容易来至书房小院门。
劳勤正在房中,他家相公低着脑袋来了,看那一番的光景,就知是撞了南墙,遂向前问道:“相公去了这一回,可得些光彩么?”伏生闭目摇头,咕咚往床上一躺,摆手儿:“莫提,莫提!我才略略儿说了一句,他就勃然变色,口似悬河,话如涌泉,问了我一个闭口无言。他却冷笑一声,出房去了。青梅那丫头更又可恶,瞪起两个大眼,把我硬赶出来。你说叫人扫兴不扫兴?”劳勤说:“这等说来,只好拉倒。”伏准说:“这样绝色佳人,我实实放他不下。”一面说,槌床发恨,叹气连声。只见劳勤猛然跑至跟前,拉着袖子看了一看,说:“相公,相公,你的姻缘簿呢?不知伏生说些什么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五回 披图胜读荆钗记 佳节犹传绮席杯
且说伏准被梦鸾小姐抢白一场,自觉无趣,回至书房,烦燥不安。劳勤说:“若依小人的愚见,莫如叫太太如此这般,硬作主张,只怕有准。”伏生说:“太大的秉性你难道不知道吗?向他老一说,先就不肯;再不然就是个总不哼。”劳勤说:“有个计较,向他老一说,管保就肯了。”伏生说:“什么计较?”劳勤说:“他老心疼的是你。你装个病儿吓他,乘势儿苦苦一说,无有不依的。”伏生依言,果然装起病来,次日就躺在床上。
那伏夫人放心不下,亲身至书房,来看侄儿。只见他愁眉不展,在床上歪着。夫人坐在身旁说:“你身上觉着怎样?你说,好请医生调治调治。离年又近,早些好了。”伏生见问,故意低头不语。伏氏一连问了几声,伏准只是不言。伏氏着急说:“你哑了么?”只见劳勤凑至跟前。
悄语低声开言道:“太太在上请听言。非是相公不言语,有段情由在里边。他今得的是心病,请医调治枉徒然。这些时茶饭懒食精神少,似醉如痴魂梦间。药耳如何治的好?除非是百合香汤如意丹。非是小人多言语,事到如今不敢瞒。怕的是耽延日久成了病,性命之忧岂等闲。”伏氏听了这些话,心下着忙吓了撺。连忙就把伏生问:“你有话何妨向我言。什么心事急速讲,商量岂有不周全?”伏生说:”太太不与我作主,总然说了是枉然。”伏氏说:“只要吾儿的病好,事若能行不阻拦。”伏准闻言心暗喜,故意的未曾说话带愁烦。
伏准说:“我要不说,你老又苦苦追问;待要说了,你老又不依着我。”伏氏说:“只要你好,我就念佛,怎么不依你?”伏生又沉吟了一回,说:“你老要不想法儿把梦鸾妹子匹配于,我,我就不能好了。”伏氏说:“咳,你这糊涂孩子,原来是这般混想!你难道不知他是受聘之人了,叫我怎么想法?”伏尘说:“硬向他说。”伏氏说:“他定不从。再说,我作母亲的不正,一个女儿许两家,却叫我何言对他?”伏生说:“断无此理。他乃未出闺门幼女,自己的婚姻事,羞答答怎好开口?你老人家只管向他说道:作女儿的在家从父母,这如今你父不在家中,
凡事须依娘作主,这件事我早已熟思在肚中。我夫妻膝前无子嗣,还指望百岁承欢与送终。怎舍得将你聘到他乡去,急切间不能会面两相逢。数千程途难往返,老病着床眼盼红。再者咱家田地广,家财两得岂不美,亲上加亲情更浓。终日相聚不相舍,也强如牵肠挂肚各西东。又听说寇府日下非昔比,翰林亡后渐贫穷。后年寇生若来到,资助他纹银千两不为轻。归家另娶名门女,彼此相安两尽情。大料书生无甚讲,落得把我的良缘美事成。你老这样向他讲,他必然含羞带愧总不哼。自古道,要知窈窕心中事,全在低头不语中。那时不必多言语,即选吉日备乘龙。太太若能如此作,就算真心把我疼。你老若还不作主,只怕我的残生命合倾。”狂生说着长吁气,伏夫人半晌沈思把话明。
伏夫人为难,良久说:“你这些话都叫我为难。杨舅爷的书子,你难道不看见?杨义后年送寇公子来入赘,他要不依,可怎么好呢?”伏生摆手说:“没有的话,一个穷秀才,看见白花花的一千两,乐就乐死了,还顾的不依呢?”伏氏听毕,想了半天,说:“我即便向他说了,他要不从,你又该抱怨我不会作事了。”伏生说:“只要你老长的起来,他要有个不允的意思,你老就变脸生嗔,抖起威风来,吓他几句,说:‘你一个女孩儿家未出闺门,须凭父母作主。我这是心疼你之心,你既读书,岂不明三从之理?我今作主,谁敢不依!再要作梗,便为不孝!就是你父回家,看见这对女貌郎才的小夫妻,又能永依膝下,也要欢喜。’你老只管去说,谅他一定从命。”伏氏被他缠绕不过,应允回转后堂。伏生见姑母吐了口儿,跃然而起,也不病了,欢欢喜喜,等侯好音。
伏氏回至后边,反复思量,难以启齿。过了几天,看看年近,伏准不见动静,心内着急,暗暗催了几遍。伏氏无奈,饭后走至小姐房中。小姐正在窗下作画,见了夫人,连忙放笔,起身万福,让母亲坐。伏氏坐在对面,青梅端上茶来,母女吃茶叙话。伏氏看着那桌案纸上说:“姑娘还会丹青。”小姐说:“不过胡乱画几笔解闷,不大精通。”伏氏伸手取来一看,原来是画稿,还未着色,上边画的是一带长江,几株垂柳,衰草黄花,是个深秋的景况,一个美女怀抱石块,面带戚容,在江边停立。伏氏看了一回,放在案上,向小姐问道:“这画想必有个名色。”小姐见问,含笑开言。
高梦鸾手指画图尊声母:“这是前朝一辈贤。传为节烈荆钗记,此女芳名钱玉莲。自幼曾受王门聘,荆钗为记许姻缘。他父为商常在外,继母孙氏性情偏。心活耳软无主意,信爱他家下侄男孙汝权。因见玉莲容貌美,套写休书暗使奸。安人逆从侄男意,强逼佳人侍二天。烈女至死不失节,抱石投江把名全。吉人天相逢搭救,王十朋一举成名中状元。破镜重圆婆见媳,舟中相会巧团圆。汝权害怕悬梁死,好色狂徒命赴泉。孙氏安人羞无地,终身抱愧见婵娟。节妇烈女人人敬,直到如今作美谈。为儿的因慕玉莲多节烈,故把他芳容描作书画看。悬在壁间为侣伴,为的是花朝备览观。可敬他玉洁冰清无二志,可爱他不为富贵动贞坚。留一个清名万代垂青史,父母增光颜面添。”这小姐微微含笑谈就里,那伏氏默默无言把眼翻。腹中暗暗说不错,“这丫头想必是神仙。我未启齿说那话,他先猜透巧机关。他的居心既如此,我总然说了也徒然,不如回去告伏准,叫他把妄想的心肠早早捐。”想罢含春将头点,说:“此话原来是这般。
老身素来不大听那古词唱本,今日细听我儿讲究,那钱玉莲到是个好女子。”那蜂儿一旁听着,由不的肚子里暗笑.当下伏夫人搭讪着又说了儿句闲话,起身回至上房。
只见伏生正在屋里等着,见了他姑母,站起身,悄语低声,连忙就问:“怎么了?”伏氏坐在床上,咕嘟嘴一言不发。伏生见此光景,心中焦燥,连连逼问。蜂儿笑道:“待我替太太说了罢。”遂把方才之言说了一遍。又道:“大相公,依我说,隔墙撂干花,死心落地罢!那个主儿不是好惹的。”伏生闻此言,心头恰似撺上一把烈火,带耳连腮脖子都是通红,向伏氏摇着头道:“你老既去了回子,到底探他的口气,听见人家几句比方话儿,吓的就跑回来了,这怎么会成事呢?”说着,撮手顿足,不住的抱怨。
这狂生闹的伏氏心中恼,说:“畜生少要把人排!我生成就是这个性,巧语花言说不来。本来他是有夫女,这个道理最明白。我还未曾说这话,他那话里早说开。讲今比古夸烈女,说他那继母糊涂行不该;强逼烈女把侄儿向,孙汝权见色胡为性情歪。你听他这一番话,叫我如何把口开?何况他性格傲烈心机重,并不是无能软弱女裙钗。万一惹他翻了脸,结下疙疸解不开。难道他还怎样我?无非是怕与冤家你种灾。想起上午那件事,叫我生生说不来。依我说,大家好好安然过,慢慢的差人察访美裙钗。多烦媒人细细找,难道说天下別无俊女孩?何必单单将他望,自古道,不是姻缘强不来。”蜂儿说:“太太说的是好话,大相公你也自己细思裁。俗语说:有钱难买心不愿,瓜儿强扭怎和谐。”主仆之言还未尽,伏士仁怒气攻心跳起来。
伏准一翻身跳将起来,袖着手说:“罢了,罢了!谅你老也不能与我成全,此事凭我自己本事便了。我今生若不娶高梦鸾为配,誓不为人!”把脚一跺,气昂昂走至上房。不料王氏走至院中,狂生这一句话说的声高,却被王氏听见,却轻轻的告诉青梅。青梅暗暗禀了小姐,小姐冷笑不言。自此除了早晚问安,也不往上房去了。就是猛然撞见伏生,小姐正眼也不看他。那知他色胆如天,背地里合劳勤还是千方百计的胡算。
光阴似箭,不觉过了残年。元宵节至,每年高公在家时,与合村人庆节,村人作各色花灯,高府出烛,挂满巷口。府门外扎一架烟火,搭几座彩棚。高公邀几个乡友饮酒,观花炮为乐。自高公去后,这都免了。苍头指料只在大庭上张挂几对花灯,庭中摆宴。夫人居中上坐,两廊下家丁仆妇,也都赐酒,合家欢乐。这日上元宵夜,郑昆、梁氏率领众家丁男妇,挂灯设宴,请夫人、小姐、公子饮宴观灯。夫人中坐一席,小姐左边一席,伏准右边一席,仆妇送上酒来。那伏士仁三盅入肚,意马脱僵,把这一向的稳重安静全都装扮不来,不觉露出本色。
不住的歪邪二目瞧小姐,态度颠狂神色轻。带笑殷勤频劝酒,摇头摆摆斗春风。言语轻薄含意味,眉梢眼角引春情。小姐不饮他偏劝,只是说佳节良宵莫放空。小姐看了时多会,忍不住怒气无明往上攻。暗暗只把狂徒骂:“礼义全无真畜生!我合你,中表至亲非别的,枉读诗书礼不明。颠狂嘴眼实难看,明是欺心把我轻。不怕继母嗔怪我,定把狂生挖眼睛。欺心放肆非一次,干碍着太太尽宽容。今朝若再将他恕,更把邪心坏念生。”佳人思忖时多会,忽然一计上眉峰:“我何不如此这般将他吓,且把狂徒惊一惊。好叫他打断邪心绝妄想,免的生事保安平。”小姐主意安排定,连饮琼浆过数巡。不多一时筵宴毕,上来了仆妇与家丁。叩头谢赏将席撤,丫鬟玉盏献茶羹。梦鸾小姐腮含笑,眼望伏氏开言把母称。要知小姐说些什么话,接连下卷看分明。
第二十六回 宋四失马潜逃 吕用拿人献媚
却说高小姐叫声:“母亲,今夜良宵佳节,才交二鼓,安寝太早。方才饮了哑酒,甚觉闷人,待孩儿舞一回剑与母亲看,聊以解闷。”伏氏笑道:“很好,为娘的长到这大年纪,从不曾看过舞剑。姑娘既会,就耍一回,老身见见。”伏生连忙接口笑道:“贤妹高兴就舞一回,愚兄见个世面。如不见弃,愿拜贤妹为师,我作个徒弟,学习几件防身也是好的。”小姐也不回答,吩咐青梅取了青锋剑来。小姐站起,脱去貂裘,用罗帕束紧柳腰,掖起湘裙,提剑在手,走出大庭。伏氏夫人与伏准、梁氏、蜂儿众仆妇都站在廊下,郑昆与家丁都在两边站立。小姐走至天井,此时冰镜当空,明如白昼,狂生两只眼恨不的剜下来着在小姐身上。
只见那小姐斜提青锋剑,一道寒光绕顶门。左右开弓东西闪,乌龙入洞慢回身。彩凤摇头三展翅,斜肩退步蟒翻鳞。起先剑慢人也慢,渐渐人勤剑也勤。只听得一阵风声响,飕飕冷气把人侵。一片寒光如雪练,乱舞梨花不见人。伏士仁怪叫连称好,众仆人低声喝彩面生春。伏夫人看的痴呆无一语,蜂丫头直瞪着双晴把舌伸。这些人正在眼花撩乱处,但只见一道银霞就地临。如飞来至台阶下,猛然显露女佳人。只听煞的一声响,明柱上,砍进钢锋五寸深。就在伏准脖子后,吓的他一溜歪斜便转身。但只见小姐止步居中立,杏眼圆睁满面嗔。莺声呖呖开言道,叫声:“男妇众仆人。自我那日回家转,暗里留心看你们。许多胆大欺心处,曾未处治尽开恩。知时务者须改过,也想想老爷昔年待你们,重生父母差多少,再养爹娘胜几分。不思答报我不恼,绝不该妄想胡行心太昏。今日明白告诉你,速改前非学好人。人非圣贤孰无过,知过必改圣贤钦。如再执迷不省悟,此柱为凭须记真。那时休怪无情义,我叫你,血染青锋骨化尘!”小姐说着冲冲怒,走至了明柱之前把玉腕伸。只听哗啷一声响,拔下纯钢剑一根。带领着青梅回后去,这其间险把狂生吓掉了魂。
伏生此时酒力已醒,心头乱跳,面目改色,把那卖俏招情风流的资格都吓的往东洋大海去了。蜂儿、劳勤与伏夫人娘儿四个,面面相觑了一回,方才说出话来,吩咐息灯安寝。众仆人各各心下明白,知道小姐这番举动是威吓伏准,都暗暗称快。当下收拾已毕,大家归寝。
小姐回至香闺,还是怒气不息,青梅连忙送过一盏茶来。
青梅女床前侍立低声劝,悦色和容把小姐尊。“不必深思着气恼,自家身子重千金。大料狂生也知惧,从今未必敢欺心。”小姐闻言长吁气,一阵心酸两泪淋。说道是:“叹我生来多命苦,自幼儿萱堂见背已伶仃。此时若有夫人在,咱家焉得有匪人!就即便老爷在家也无此事,偏遇着父去边庭这几春。虽说他明中不敢复生事,免不了暗里结仇海样深。太太虽然无话讲,心中一定也怀嗔。这些时不知因甚心不定,时常恍忽少精神。意会悬悬多怪梦,时时刻刻想天伦。而今业已交春暖,我正要带你男妆找父亲。若能得见严亲面,死在他乡也愿意。”青梅说:“小姐要去咱就走,看个良辰就起身。见一见外省的风光与人物,难道说走江湖只许是儿们。就只是还有一件要紧事,寇姑爷过年会试带完婚。金榜题名来搬娶,却叫谁去作夫人?”小姐听毕不言语,解带宽衣入绣衾。青梅也就安寝下,这小姐展转不寝总翻身。心惊肉跳难合眼,一会牵连想父亲。自古道:机事吉凶有预兆,先动连心着己人。只说是別离日久心牵挂,那里知高公在外祸临身。
不料他为国之心,反遭了杀身之祸!原来那年生擒了耶律通,北安王投降之后,高公与他约定黑河为界,岸北属金,岸南尽归大宋。雁门关中有战马几千匹,自平定之后,都是作槽喂养。高公恐耗费国帑,因此派二三百名精壮兵丁,每人十匹,山中牧放。十天一点,那个放的肥壮,按名重赏;放瘦的罚打五棍;失落了马匹,立时处斩。一自此令传出,那些兵丁每日赶马出城,山中去放。内有一个兵丁名叫宋四,这日会同夥伴赶马出城,正在牧放,忽起一阵大风,只刮的天昏地暗。那塞北的地方,风雪甚厉,刮起来的时候,石子飞空,黄沙迷目,对面看不见人。那些兵丁俱各伏在地下。后来渐渐风息,大家扒起来寻找马匹,别人的马匹皆足数,宋四的马只剩了八匹。宋四心内着急,忙忙寻找,不见踪迹。遂同伙伴在山前山后各处找寻。这里比不的口里,山领相连,涧深崖险,树木繁密,野兽成群,莫说两匹马,就是千头大象也无法寻找。一连找了两天,不见踪影。同伴劝他进城去见主帅,以实相告,原是陡起狂风,惊散马群,并非不加小心,故意失落,以此苦苦哀告,千岁军令虽严,最不喜杀,素性仁慈,一定谅情宽恕。彼时宋四若肯听些良言,随众进城,反不致死于非命了。怎奈他胆小心虚,不敢去见高公,向同伴说:“你们带了这八匹马先进城,我再找寻找寻。万一找着,岂不是好?”众人见说,只得赶马进城去了。
这宋四独自坐在山坡下,想后思前心内急。“老天与我生作对,这样狂风为甚的!夥伴多人同放马,独我偏偏丟两匹。他们劝我把城进,仔细思量去不的。老爷虽然多慈善,军令无情怎肯私?进城一定要立斩,岂不是自投罗网丧沟渠。横死他乡身作鬼,再休想骨肉团圓见子妻。”宋四想至为难处,放声大哭泪淋漓。忽又转念说“且住”,自骂自己傻东西。“为人何不求生路,坐以待死太愚痴。趁此无人速逃走。急急连夜奔京师。到家骨肉得相见,折变了那点小家私。带领着老小寻生路,别州外府把身栖。走遍天下端个碗,那里黄土不埋人?作个生意与买卖,何必当兵赚饭吃。”越思越想主意定,站起身来把步移。
宋四主意一定,忙忙起身,一路寻茶讨饭,奔望东京而来。
那日到了汴梁,白日不敢进城。等至黄昏,挨进城来。他家住在元宝巷西头,遂从吕丞相府后门外一条僻巷,藏藏躲躲,慢慢的溜来。正望前走,只见一夥人提灯携棍,迎面而来。宋四恐人盘问,连忙躲入一个小门楼下,指望躲了过去。不料这夥人乃吕府巡更之人,那吕相只因家资富厚,夜夜防贼,派三四十名精壮家丁,带领更夫,轮流查夜,委一个心腹管家臧用督率巡查。这一夜可巧巡至后门,远远见一个黑影往门楼下一闪,臧用即喝令家丁提灯照看是个什么东西。众人一拥向前,用灯照看。宋四吓的战作一团。臧用骂道:“你这厮藏藏躲躲,一定是个歹人,快些拿住!”众豪奴不由分说,向前把宋四揪住。戚用亲手抓过灯笼来,照在宋四脸上,瞪着两只三角眼,上下打量了一回,就认出是京兵宋四。一则久在一条巷内居住,时常见面;二则因高公为人最是怜恤下情,念那些随征之兵离家日久,家中老小一定彼此想念,奏明主上,乞将随征之兵与在京之兵三年一换,以安其心,那宋四出征数载,回京两次,臧用焉有不识之理?今忽夤夜进京,谅必有故。又知主人素与高公不睦,巴不得究出了因由,好在主人面前献勤讨好。遂望前凑了一步,扬了右手,一个嘴巴打在宋四的脸上,骂道:“该死的囚徒,藏在这里,一定是个毛贼,等到夜静更深,你好下手!快快实言,不说立刻送你的狗命!”说着,下面又是一脚踢来。宋四惊慌无措,没口的央道:“臧大叔怎么不认的我了么?我是雁门关高千岁镇国王麾下的马兵宋四,并不是贼。”臧用喝道:“既是官兵,何故黑夜私回?”连声追问,宋四难以开口。恶奴一见,越发生疑,手指宋四,冷笑开言:
“我奉着相爷的钧旨察巷口,既然拿住岂容情!看你这形踪诡秘如贼盗,一定其中有隐情。”喝令家丁速上绑,“带他回去见相公。”众多豪奴齐答应,如狼似虎一般同。鹰拿燕雀差多少,把宋四,胸背牢牢绑了绳。宋四此时魂已去,连忙跪倒在埃尘。口呼:“大爷请息怒,且容小的说分明。念我不曾为贼盗,官兵实在是官兵。”臧用不容望下讲,喝令家丁带着行。豪奴向前齐动手,推拥着宋四脚不停。不多时转至府门外,臧用吩咐众家丁:“看守这厮休乱动,待我堂前禀相公。”说毕翻身朝里走,穿过前堂至后庭。吕相正坐朝云阁,有几对美姬相伴饮刘伶。品竹弹丝歌且舞,倚翠偎红乐正浓。管家婆回事朝里走,跪倒筵前禀一声。
“启上老爷,吕用说有机密事要来回禀。”且住,方才说是臧用,为何又说是吕用呢?不说不知。这奴才本姓臧,因他生来机变诡诈,又有邪志,惯会逢迎主人,吕相十分喜爱,命他改姓,升为大总管,以心腹相托,所以叫作吕用。当下听有机密之事来禀,连忙吩咐止了音乐,屏退姬妾,唤吕用进来。
吕用向前跪禀道:“小人奉命巡更,在后门拿住一人,只当是贼,小人细看,认得是京兵宋四,随镇国王高老爷在雁门关镇守。盘问他来京的原故,他却言语支吾,神色惊慌。小人料必有故,因此将他当贼拿住,来见老爷。”那吕国材谋算高公已非一日,今忽得了这黑影儿,怎肯不抓一把?心中大喜,连忙吩咐:“快些带来见我!”吕用答应一声,去不多时,把宋四带来,战战兢兢,跪在地下。
吕相坐上腮含怒,故意发威喝一声:“这厮胆大真该死,藏在我后门以外主何情?定是安心行窃盗,夜间动手入宅中。既然被获难饶恕,这正是:天理昭彰恶满盈。据实说来饶不死,半字虚言狗命倾!”宋四自言连叩首:“相爷息怒请听明。小人实情非窃盗,我真是雁门关中一马兵。”那宋四说至此间不言语,吕用一旁喝一声。怒目横眉说:“快讲!”宋四无奈吐实情。说:“奉令出城放官马,不料那日遇狂风。旷野荒山多虎豹,丢了两匹马无踪。高千岁有令在先人尽晓,失了马匹不容情。小人不敢回关去,连夜归家奔到京。指望着托亲求友与折变,买上两匹骏马行。牵到雁门交元帅,乞恩免死望超生。心虚惟恐人识破,因此藏身小路行。这是小人实情话,不敢虛言哄相公。”奸相听毕一夕话,半晌开言问一声。面上回嗔叫宋四:“何须支吾把话哄。你分明奉你主帅私差遣,定与朝中那个通。必有多大机密事,可有书字在腰中?”吩咐吕用细搜检,恶奴闻言手不停。浑身搜遍无私物,奸相含春带笑容。叫声:“宋四休太傻,替人瞒哄算愚蒙。有话只管明言讲,说出原由罪倒轻。本阁自然开释你,我为人,面软心慈量最洪。”宋四摇头说:“无事,放马失马是实情。小的自知无罪戾,不是花言骗相公。”奸相闻言暗思忖,低头打算在心中:“我与高某结下恨,久要除他恨不能。今朝却好到找手,岂可因循让过人?”
这奸相把主意算定,忽又变下脸来,微微冷笑,叫声:“宋四,你方才这话有一半是真,还有一半是假。本阁明见如神,说来叫你心服。
我猜你放马失马是实话,你此来明明惧罪暗逃脱。买马陪偿全是假,胆大欺心哄本阁。是贼非贼且莫讲,逃军到处就该捉。送至法司先拷打,解回本地把头割。本阁好意怜念你,你反敢花言巧语不实说。”奸相说着冲冲怒,故意的发威大骂乱吆喝。高叫:“吕用听吩咐,把这厮带到闲居看守着。明日送到锦衣卫,行文递解至沙漠。”吕用答应就动手,向前来虎势昂昂用手捉。宋四此时魂不在,连连碰地把头磕。说:“老爷,小人无知该万死,辜负相爷大恩德。大发慈悲饶贱命,终身感念敬如佛。”这宋四恸哭伏地将头叩,那奸相良久方才把话说。
吕相点头点脑,叹息了几声,柔声和气叫了声:“宋四,看你这光景,想是怕死么?”宋四说:“蝼蚁尚且贪生,为人岂不惜命?只求相爷释放了小人,便是天地之恩,再造之德了。不但小人杀身难报,连我那一家老小也是衔感不尽的了。”吕相手拈胡须,微微含笑,说:“你那里知道,你老爷最是慈善心肠,何尝不要放你?只是一件,你乃获罪逃军,既被我的人拿住,暗暗放了,万一被言官闻见风声,定参劾本阁纵放逃犯,隐匿边情,这个罪名如何担当得起?”宋四闻言,不住的叩头道:“求相爷救命!”吕相故意沉吟了一回,说:“罢了,本阁替你想个死中求活的主意,不但目下得生,还保你不久得个小小前程。你意下如何?”宋四满心欢喜,道:“若得如此,老爷便是重生父母,小人没齿难忘!但不知怎么开恩搭救小人?”吕相说:“本阁料你一个马兵,家中一定寒素,我先赏你三十两银子,以备入监使用。目下我差人将你送至锦衣卫衙门,你须紧记我的言语,堂上若问,你把放马失马之事一字休提,就说私逃是实,原为投相府报告机密重情,因主帅高廷赞与北番私通,谋为大逆,小人虽系小卒,也有一点愚忠,既晓其情,怎敢不先举发?再者主帅谋反,手下兵丁难免从叛之罪,因此连夜逃回,急急出首。你如此说去,不但无罪,而且有功。”宋四闻言,吃了一惊,顿了一顿,方始开言。这正是:善恶关头际,由君择路行。不知宋四天良如何,且看下回便见。
卷六